艺术家需要一个隐蔽的地点,这个地点或许是宇宙的“奇点”,或许是时空中的“虫洞”。一旦找到,那么,“创世纪”的那一刻来临了,或者,从“虫洞”中穿越到另外一个异想的平行的世界中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地点起初是在上海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里,有着布尔乔亚气氛,一个少年画着自己的自画像,这种稍带自恋的勾勒正是画家身份的最初确立,虽然它的指向还不那么明晰。窗外是一片红色的世界,资产阶级在变卖自己的家产,或被充公,即便被驱赶住进杂乱的弄堂里,也依然保持着喝下午茶的习惯。一种民国时代的生活方式已经不复存在了,传统的斯文扫地,而西洋的花花世界和洋玩艺仅仅是一种地下流通的、带有臆想成分的渴望。
这显然是个美少年,艺术家精心的描摹,使人联想到那卡索斯盯着湖水中自己的倒影——在一张未曾营养不良的脸上,嘴巴倔强地挺着,头发和服饰甚至使人看不出来种族与国别。苦难并未侵袭到画面上来,多年之后,《西藏组画》暴风骤雨般的“红色雕塑”画风则迥异(他一方面受苏联画法的影响太大,另一方面,内心却一直迷恋欧洲的精致圆润的美)。美少年可以享受宁静的烛光,以及私下里偷听到贝多芬或莫扎特的愉悦。
在他的绘画作品中,近五十年来一直未变的是饱满与纤细两样事物能够叠加在一起,“我内心里住着一个女人”,他自己这样讲。他手上吸着烟,嘴上骂骂咧咧,但又会在电影院里、在四顾无人的漆黑的夜晚,任泪水打湿枕畔。如果翻捡他的那些迅疾、准确却又充满个人趣味(他总能打量出不一样的效果来)的速写,这大概有满满几箱子的笔记本,其中的笔意或者说笔法,始终是盘旋的、迂回的、曲意承欢的。他喜欢用曲线,这区别于生硬的、人工的直线。这与学院派的方法是多么不一样,在包豪斯风格一路影响当代艺术的历史进程中,这个顽固的家伙,依然守旧般的在色彩、块面、光影和内心世界里旅行。有时他也叹息,用柏林的话来警示自己“不要有太多的热忱”;更多时候则忘了教条,听从于与生俱来的“本能”和后天历练起来的“教养”。
而“跑江湖”(跑江湖的本意是到江西、湖南寻访禅宗大师)的智慧则起源于一种生存斗争,17岁到25岁间,他不得不去上海周边省份的农村插队,这是中国的1970年代——一个全民政治运动的时代就要轰然坍塌了,原教旨的左派路线在欧洲已经只是思潮中的余渍,伟大的国产领袖即将挥手自兹去,哪管人民眼泪滔天。
而在时代变局之前,一切都是殷红、匮乏、艰难的,自我的生存、前途与命运、诗意内心与现实的冲突,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与国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最后化成苏北乡村少女的浅浅的笑——当她出现在速写本上时,世界依然是美好的,就像15岁时临摹哈尔拉莫夫的作品《意大利女孩》所获得的那种印象——而到他55岁坐在北京明亮宽敞、布景如同欧洲某个别致房间的工作室时,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场景:临摹维拉斯开支的小小《宫娥》女孩,获得的却是一种壮士暮年的心境。当他的寿眉长过了两寸时,面对他人惊异的目光,他笑称这让自己看起来像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