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留得光辉在人间(1)

洗尘 作者:梁衡


庐山一别,张与毛竟成永诀。

1960年春,张大病初愈,便写信给毛希望给一点工作,不理。他找邓小平,邓说可研究一点国际问题。又找刘少奇,刘说还是搞经济吧,最好不要去碰中苏关系。他就明白了,自己还不脱“里通外国”的嫌疑。他去找管经济的李富春,李大喜,说正缺你这样的人,三天后却又表示不敢使用。后来中组部让他到经济研究所去当一个特约研究员,他立即回家把书房里的英文、俄文版的外交问题书籍一推而去,全部换成经济学书刊,并开始重读《资本论》。张闻天是中共八大以后的领导集体中唯一通读过《资本论》的,而且读有三四遍,研究经济正是他的所爱。1962年七千人大会前后,全国形势好不容易出现一个亮点,中央开始检讨1958年以来的失误,毛、刘在会上都有自我批评。张很高兴,在南方调查后向中央报送了《关于集市贸易等问题的一些意见》。没想到这又被指为翻案风,立即被取消参加中央会议和阅读一切文件的权利,送交专案组审查。毛说别人能平反,他和彭不能平。他不知道,对中央工作的缺点别人说得,而他却是不能置一词的。到“文化大革命”,他这个曾经的总书记(前五朝的总书记当时仅存他一人了,陈、瞿、向、博都已不在世)又受到当年农民游街斗地主式的凌辱。他经常是早晨穿戴整齐,怀揣月票,挤上公共汽车,准时到指定地点去接受批斗。下午,他的妻子刘英,一起从长征走过来的老战友,门依黄昏,提心吊胆,盼他能平安回来。他有冠心病,在挨斗时已不知几次犯病,仅靠一片硝酸甘油挺过来。只1968年7、8、9三个月就被批斗十六七场。他还被强迫做伪证,以迫害忠良。遇有这种情况他都严词拒绝,牺牲自己保护干部。他以一个有罪之身为陈云、陆定一等辩诬。特别是康生和“四人帮”想借“61人叛徒案”打倒刘少奇,他就挺身而出,以时任总书记的身份一再为刘证明和辩护(尽管刘在庐山会议和七千人大会上是帮毛整他的)。士穷而节见,他已经穷到身被欺,名被辱,而命难保的程度,却不变其节,不改其志。他将列宁的一句话写在台历上,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为了能够分析和考察各个不同的情况,应该在肩膀上长着自己的脑袋。”

1969年10月18日他被勒令从即日起不得再用“张闻天”三个字,而被化名“张普”流放到广东肇庆。肇庆五年是他生命的末期,也是他思想的光辉顶点。“文化大革命”中关押“走资派”或“反动权威”的地方叫“牛棚”,季羡林就专有一本书名《牛棚杂忆》。而现在软禁张闻天的这个小山坡就叫“牛冈”,比牛棚大一点,但仍不得自由。后来张的夫人刘英回忆那段日子说:“没有熟人,没有电话,部队设岗‘警卫’我们的住所。从‘监护’到‘遣送’,我们只不过是从四壁密封的黑房换进了没有栅栏的‘鸟笼’。就这样我们被抛弃在一边,开始了长达6年孤寂的流放生活。”张闻天像一个摔跤手,被人摔倒了又扔到台下,但他并不急着爬起来,他暂时也无力起身,就索性让自己安静一会儿,躺在那里看着天上的流云,听着耳边的风声,回忆着刚才双方的一招一式,探究着更深一层的道理。一个有历史责任感的政治家总是把自己作为一种元素放在社会这个大烧瓶里进行着痛苦的实验。他把鲁迅的两段话抄在卡片上,置于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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