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会上常听到叫某人为“大师”,有时是尊敬,有时是吹捧。又常不满于某件作品,说有“匠气”。匠人与大师到底有何区别?大致有三点。
一、匠人在重复,大师在创造。一个匠人比如木匠,他总在重复做着一种式样的家具,高下之分只在他的熟练程度和技术精度。比如一般木匠每天做一把椅子,好木匠一天做三把、五把,再加上刨面更光,对缝更严等。但是就算一天做到一百把也还是一个木匠。大师则绝不重复,他设计了一种家具,下一个肯定又是一个新样子。判断他的高下是有没有突破和创新。匠人总在想怎么把手里的玩意儿做得更多、更快、更绝;大师则早就不希望这玩意,又在构思一件新东西。
二、匠人在实践层面,大师在理论层面。匠人从事具体操作水平的上限是经验丰富,但还没从经验上升到理论。虽然这些经验体现和验证了规律,但还不是规律本身。大师则站在理论的层面上,靠规律运作。面对一片瓜地,匠人忙着一个一个去摘瓜,大师只提起一根瓜藤;面对一大堆数字,匠人满头大汗,一道接一道地去算,大师只需轻轻给出一个公式。匠人在想怎么才能捏好一个泥人,大师则探讨宇宙和人。匠人常自持一技,自炫于一艺,偶有一得,守之为本;大师则鲜花掌声过眼烟云,进取不竭,心忧难宁。所以你就明白为什么居里夫人会把诺贝尔奖章送给小女儿当玩具,但是接着她又得了一个诺奖。
三、匠人较单一,大师善综合。我们常说一技之长,一招鲜,吃遍天,这是指匠人。大师则不靠这,他纵横捭阖,运筹帷幄,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因为凡创新、创造,都是在引进、吸收、对比、杂交、重构等大综合之后才出现的。同样是碳元素,软时可为铅笔,硬时可为金刚石,盖因结构之变化。当匠人靠一技之长,享一得之利,拿人一把,压人一筹时;大师则把这一技收来只作恒河一沙,再佐以砖、瓦、土、石、泥,起一座高楼。牛顿、爱因斯坦成为物理大师并不只因物理,还有更重要的数学、哲学等。一个画家,当他成为绘画大师时,他艺术生命中起关键作用的早已不是绘画,而是音乐、文学、科学、政治、哲学等。同理,一个音乐、书法、文学、科学方面的大师也是如此。而一个社会科学方面的大师就要求更高,马恩是一部他们那个时代的百科全书,毛泽东则是当时中国政治、军事、文学的宝典。
这就是大师与匠人的区别。
我们研究这个区别毫无贬损匠人之意,大师是辉煌的里程碑,匠人是可贵的铺路石。世界是五光十色的,需要大师也需要匠人,正如需要将军也需要士兵。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世界有层次之别,必须有起码的识别力,有一个较高的追求目标。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将军总是在优秀的士兵中成长起来的。当他不满足于打枪、投弹的重复而由单一到综合,由经验到理性,有了战役、战略的水平时他就成了将军。鲁班最初也是一名普通木匠,当他在技术层面已经纯熟,不满足于斧锯的重复,而进军建筑设计、构造原理时,他就成了建筑大师。虽然从匠人而成为大师的总是少数,但这种进取精神是人类进步、社会发展的动力。古语言,法乎其上取乎其中,法乎其中取乎其下。要是人人都法乎其下呢?这个社会就不堪设想,地球就会停止转动。
我们可能在实际业绩上达不到大师水平,至少在思想方法上要循大师的思路,比如力求创新,不要重复,不要窃喜于小巧小技,顾影自怜。对事物要有识别,有目标、有追求。力虽不逮,心向往之。在个人有了这样一种心理,就会有所上进,哪怕还不脱匠气,也是达到了纯熟的高等的技艺;在民族有了这样一个素质,就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向上的民族;在社会有了这样一个氛围,就是一个创新的社会。
(《人民日报》2006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