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富人不但不恼恨雨天,而且珍惜着雨天,这与穷人珍惜晴天,而恼恨着雨天,有着相等的程度。因为坐汽车的老板,平日招摇过市,瞧见了路上的行人车马,总要生出闲气,说是这些家伙,阻碍了他汽车的速程,恨不得辟取坦道,与纽约、伦敦一样的专驶 Motor Car。一到雨天,穷小子们既都“杜门不出”,马路上自然清静了不少,而老板的汽车,也比平时开得更快,则晚上只要赶得着宵禁以前,多跳几回舞也不妨,多打几圈牌也不妨,多接几个吻也不妨!换句话说:平时汽车伤人,多少要担忧赔偿穷命,而雨后人少,则开足五十哩飞车,又怕会闹什么岔子!
至于穷人则相反:汽车飞过,一阵烟里,泛起了马路上的积水与泥浆,溅及人行道上的过客的衣履。衣履洗涤的费用,当然不比坐黄包车的代价稍廉,而其所以“以步当车”者,一定有着他“不得不尔”的苦衷,现在事实上被富人间接地压迫,损失了损失不起的金钱,那还不衔恨雨天?还不衔恨汽车?还不衔恨富人?侥幸富人的肉身,与穷人一样,只生了一个肥臀,不能同时坐两辆汽车,不然,“雨与人之间”的恶感,还要沉陷到极度悲惨的运命中去。然而坐汽车的老板,何曾知道这路上行人的愤怒!
“富人没有雨天!”我说。纵然要找出雨天,那该是他们陪客赏花的时候。花在雨中,够多么好看,管他明天凋谢!因为富人的花园,正与避暑别墅同样消费,只是一种虚荣的表现,他们金迷纸醉的兴致最浓,怎有闲情去那里小坐?而即使偶然陪客赏花之际,又怎知他们的仆从,正淋在雨中剪裁花木,增损盆景,泼粪除虫!
“雨是贫人的仇敌!”我敢说。至少雨不会给利益与上海的贫人(当然不包括农事在内),最明显的,当交通车辆不幸发生罢工之时,你想,从徐家汇去华镇以及更远的地方,每晨八九时必需走到租界来上工进写字间的薪水阶级,将感到如何的苦痛!而且时间也不足够允许你走那么长的路程!这糟糕的遭遇,又何次于鹑衣百结的难民,幕天席地在寒风冷雨之中!
诸位如果对于我上面文章感到黯然,我立刻告诉诸位在上海也有雨之快感。譬如站在爱多亚路和平女神座下看雨,烟水迷茫,接天一色,而黄浦江中兵舰上袅起淡黑的轻烟,特别消沉得快,烟过处,浮出隐约的颜色旗,湿得鲜明,也飞得沉重。对江浦东的栈房屋舍,全被白茫茫的云絮吞灭,一点痕迹都没有;而商船上的汽笛,却很雄壮地时散时敛。法国公园的雨,也好看得很,尤其在这夏令,荷花盛开,绕池静坐,则有一两声蛙鼓,一两声鸣蝉,与荷叶上碎珠乱滴的情调,正相谐协。你假如懂得吟咏,还会在唇边口角,唱出极流利的天外飞来的诗句。树上绿烟,云中红瓦,自是诗中资料,只要看你如何取用而已。至于观赏夜雨,最闹在日升楼的红绿灯光里,最悄在霞飞路的长街中。前者是人声车声,楼台歌舞,都织在颜色雨帘里,幻成五花八门的魔术世界;后者是一字儿的繁明灯火,从近到远,渐远渐小,也渐远渐高,笔挺地沿着整直的路面,好像一串珍珠,横架半空,经雨浸透,发出水花,闪烁通明,真凄艳得像孤舟之嫠妇。
不信时,请诸位自己去体验一下看。
——《上海生活》193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