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在大厅候诊的时候我们很后悔,怎么带你到这个地方来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一直都很文静却突然大声唱起“老鼠爱大米”;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一直在揪自己的头发——揪不下来就说明不是假发但还要揪;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直在候诊室晃荡,不时笑几声,笑得让人发毛……
北大六院是个精神病医院,我们不该带你来这个地方的。
好在很快轮到我们了。你像是有所感觉,开始哭起来,死活不肯进诊室。
给你检查的医生是个专家,我们凌晨两点来排队就是想给你最好最权威的。专家确实是专家,跟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就很不一样:“等一会儿,我接个电话。”专家打电话也很有风格,干脆简短:“不卖!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烦不烦!”
但是我希望专家跟我们说话还是别太简短了,最好婆婆妈妈多问几句,我们凌晨两点排队不能几句话就给打发了。
专家问了你很多,但我们都代劳了。你太不喜欢说话了,以听得懂为标准:迄今为止你还没说过一句话。你不能跟小狗比,小狗见到我会摇尾巴,你有尾巴可摇吗?
专家还拿了一张表,让我们在上面打钩打叉,表上列了很多问题,例如是不是不跟人对视、对呼唤没有反应、不玩玩具……符合上述特征就打钩。吾儿,每打一个钩都像在你父母心上扎一刀。你也太优秀了吧,怎么能得这么多钩?!
专家说,你是高功能低智能自闭症——吾儿,你终于得到了一把叉了,还是一把大叉,叉在你名字上。你的人生被否决了;你父母的人生也被否决了。
专家说完,你母亲说了三个字:“就是说……”
就是说什么啊!
就是说可以高高兴兴去吃早餐了?
就是说将来不用为重点小学发愁了?
就是说“希望在人间”?
还是就是说:“医生,吓人是不符合医德的哦!”
吾儿,你母亲当时只说出了“就是说”三个字,之后就开始哭了。专家拿出了人道主义精神,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人道主义是催泪弹。你母亲泪如泉涌——哇塞,也太多了吧,我看她以后三年都没泪可流了。
我问专家:“自闭症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专家说了很多很多,什么神经元什么脑细胞……我不想知道这些医学术语。
我对专家说:“您就简单说吧。”
专家去繁就简,一言二字:“未知。”
“那怎么医治呢?”
专家曰:“无方!”
不知道病因,又没有方法治疗,这是什么医院啊?!
正如专家所说,也不是完全没希望。有几家康复机构可以选择。专家开始化身指路神仙了,机构分别叫什么在哪儿怎么去。你知道的还不少啊,专家。
“入机构就能康复吗?”你父亲又问专家。
专家说:“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完全康复的案例。”
吾儿,你知道“绝望”有几种写法吗?你知道“绝望”有多少笔画吗?吾儿,你还不识字,将来你识字了,我希望你不需要知道这两个字几种写法多少笔画,你的人生里永远不需要用这两个字来表述。
专家说你这病是先天的,病因未知。就是说,你姥姥姥爷把你带大,免责!你父亲母亲把你生出来,免责!我们都没有错,有错的是你?!
是你父亲母亲的错,吾儿,父母亲把你生下来,让你遭受这种不幸。
吾儿,知道那天你父亲是怎么从医院回的家吗?对,开车。你说对了。
你父亲失态了,一边开车一边哭,三十多年树立的形象,不容易啊!那一天全给毁了。你父亲一边开车一边重复这几句话:“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的姥姥双唇紧闭,一言不发,把你抱得紧紧的,就像在防着我把你扔出窗外。
你的母亲没哭,她没哭不是因为比你父亲坚强——车内空间太小,只能容一个人哭。你父亲哭声刚停,你母亲就续上了,续得那么流畅自然。难道这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无缝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