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时如何学习走路,无论如何也忆记不起了。想家乡的老宅里,即便还有我的脚印,过去了几十年的岁月,也该有了无法启封的尘埃。就是长至六七岁,除了拉着母亲的衣襟叫饿,其余在我的身上还发生了什么,也已经忆记不起了。不消说,我原是一个异常迟钝的人。
然我发表过的第一篇小说,想这一生将不会轻易地忘记。这不仅因为我那时已经20周岁,记忆力健好,还因为我是班长,我不得不用人生的第一笔8元的稿费请了一次客,使我有了许多天的伤感。发表第一篇小说是我入伍的第一年,距今已经20年了。20年的光阴,做成了一些事情,比如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东调西挪,终于就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家。然有家了,搬来搬去,却搬丢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因此,我常常觉得对不起我20岁前的那一段艰辛。
那时候,我在家乡的土地上读书和劳作,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小说和文学。不会忘记的是,在我10岁前后,大姐和哥读着中学,父亲常为粮食不够吃备觉困苦,母亲又常常觉得,买一斤食盐,三朝五日也就用完了,买一瓶煤油,也是转眼之间,便瓶干油尽。于是,母亲便要决然做到,一家人上床睡觉时必须熄灯。可是大姐偏不,她一定要夜间看书。母亲三令五申,她把灯吹了,可待母亲睡后,她又将灯给点着。这样的事情不是三次五次,母亲曾为一灯煤油,不止一次地大骂于她,然事情依旧那个样儿。我对大姐深怀不解,灯油那么贵重,为什么不听母亲的喝令?难道那些书不看就不行?我悄悄走进大姐的房间,拿走了大姐床头的那本小说——《西游记》。
《西游记》正吻合着我的那个年龄。我开始看小说了,竟也看得同大姐一样如醉如痴。书库就是大姐的床头:《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榜》,还有那个年代能够看到的《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城春秋》、《红日》、《红岩》、《金光大道》、《艳阳天》等。第一次读的外国小说是一本名为“水上的磨房”什么的,未及读完,放在门口去灶房舀饭,出来书便没了。大姐说找不回那本书,日后再也别想借她一本。幸亏三天之后,从猪窝找到了那本书,是我家的母猪垫窝生崽时,将“磨房”扯到窝里撕了。
什么动因使我萌发了写小说的念头并拿起笔来,实在是一个很长的话题,写出来也许要比那发过的第一篇小说长出许多,简言之,也就一句:肚子饿时,想永远的有一碗饭吃,便试着写起了小说。这一试,在新兵连就有人知道我会“写”了,于是在分兵时候,也就有人对我争抢。最后,我被一位曾是军党委的秘书、写得一笔好字、能填各类古词——大约是政治的原因不得不屈身做了营教导员的张英培老师挑走了。张英培老师是我在文学上遇到的第一个好人,1979年4月,原武汉军区文化部在信阳柳林的军用仓库举办笔会,他介绍我参加了,这次笔会共三十余人,唯我是头年入伍的新兵。在这次笔会上,我写了我人生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小心翼翼地拿给当时的军区文化部文艺科长驼峰老师,竟得到了几句真诚的赞扬,说带回去推荐。尽管那篇小说没有发表,却使我隐隐觉得自己体内是有一点写作力量的。笔会以后,当时已经发了不少小说的军区文化部龚知敏干事,郑重地交代我一句,说以后写小说,可以寄给他看看。
于是,那年的下半年,我又写了一篇小说,不足四千字,寄给了龚干事。十天以后,记得是一个上午,太阳又热又燥,我正在操场上训练,通信员让我跑步回去,说有长途电话。问哪来的,答曰军区文化部,我便知道是关于那篇小说的事情,便怀着等待判决的心情,哆嗦着手,到营部拿起了耳机,不料听到的却是:小阎吗?小说我看了,很不错,我已经转给《战斗报》文艺副刊的刘晓林编辑,他也说不错,答应用,而且发头题。
放下惊喜的电话,便是日后煎熬的等待。每到了一周一次的《战斗报》副刊版,我总慌慌地拿起报纸,又不敢让人瞧见是去找自己的文章。这次等待,耗掉了我很大的文学热情,直等得自己筋疲力尽,各连的日历都又换了新厚的一叠,我也似乎忘了我有一篇文章要发表。可忽然一天,全连在开班务会时候,有个兵手摇报纸跑进来,唤说:“阎班长,你的小说发表了!”
这就是我的第一篇小说,几千字,发在原武汉军区《战斗报》的副刊,名为《天麻的故事》。如今,很多人都不叫我小阎了,这个时候,来扫去记忆的封尘,让陈旧记忆露出它的新色,我有些羞于向人去说这篇小说写了什么、如何去写,尽管部队曾有许多战士,将它一字不漏地抄在笔记本上。然而,使我不能忘记的,却是与这篇小说有关的张英培、龚知敏、刘晓林三位帮我迈出文学第一步的老师。现在,他们可能都已脱下军装,可我却极想有机会见到他们,真诚地向他们躬身致礼,如我的儿子走进教室一样,说一声——老师好!
记忆在,想机会总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