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在精神颓靡的氛围中,每个人都不免受到悲情主义的诱惑。我们多么渴望一种明确的精神力量,让我们能超越私人的小小的喜悦哀愁,能从所谓“软绵绵的幸福”中升华起来,抵达崇高,这会是多么美好的体验!悲情的呐喊是诱人的,但也可能为此牺牲了智性的清明,并导致自诩崇高的道德审判。对于摩罗的作品,需要慎思的不是他自称无辜的“情感表达”,而是他基于情感的化约性的历史政治论述,那种可能以“认知错乱”为代价的“良知呼喊”。特别是因为,这种无可抑制的悲情呐喊,以诗歌和宣言的方式来论述历史与政治,正在成为当下一种越来越流行的魅惑话语。
摩罗的呐喊经得起认知的检验吗?他的“殖民与反殖民”的宏大叙事似乎自足地解释了历史进程,但从来没有严肃处理与此交错纠缠的其他历史脉络(比如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历史”)。他大声疾呼,中国以及任何民族都没有所谓“劣根性”,这当然极为正确,也完全符合西方流行了50年的“政治正确”观念(当然这是摩罗独自的洞见,而不是“以西方马首是瞻”)。但他又说,“中国真是一个可敬重的、比较善良的、有理性的民族。西方人殖民时期做的那些事简直和魔鬼没什么两样”。那么,劣根性的框架被倒转过来吗?西方人的野蛮殖民是来自某种不太善良、不太理性、魔鬼般的劣根性吗?而野蛮的西方又何以产生了如此丰富的批判殖民主义的理论?(摩罗只援用了其中的极小部分,当然也不会有“洋奴”的嫌疑。)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在新中国最“自力更生”、最悲情地“反崇洋媚外”的时期,我们没有实现当下崛起的趋势?而正在崛起的今天又何以冒出来这么多软骨头的“洋奴”?这是由于“洋奴们”卑贱的劣根性吗?摩罗先生似乎没法说清他的故事。我毫不怀疑他的良知、真诚以及智慧的潜力,但他对纯净叙述的无限渴望阻止了他。他必须构造出一个“西方”与“中国”以及“站立者”与“跪拜者”之间的二元对立,而两者都必须是同质化的总体概念,由此才能发出悲情的呐喊。于是,也就不用指望他能处理西方与中国之间互相生成的复杂关系,以及中国内部的多样复杂关系。以“认知错乱”为代价的“良知呼唤”或许仍然有自我鼓励的价值,但这与心智成熟的“觉醒”无关。就此而言,批判鲁迅的摩罗远未企及鲁迅的精神高度。他们或许都经历过尼采揭示的虚无绝境。鲁迅承担着“彷徨”、“苦闷”和“绝望”,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的真正勇士。因为他深知尼采所说的“真相”——没有那么一个纯粹的崇高客体可以依附,并坦然接受了尼采的挑战——“能承受多少真相,是一个人精神强度的检测”。而在迷失中虚弱的摩罗们必须一次次地去拥抱“大写的”虚幻概念才得以安身立命,否则他们的信仰无处寄托,他们的悲情无可呐喊。但依傍“大概念”的价值委身怕是“站不起来”的,因为明白“如何坚持”与“坚持什么”同等重要。至于历史和政治,严肃的争论从来就不是“中国要不要站起来”,而是“中国如何才能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