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生活给了我对美食的渴望,成人后,一个人在世界各地,对喜爱的食物不断尝试,尽可能阅尽人间美食,而且身体力行,相遇各国美食高手,创造出自己的美食。
小时候,我遇到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她是同街的邻居,我跟着她家的孩子叫她外婆。外婆姓什么,从未得知。我家和整条街都是工人阶级普通老百姓。她家的背景跟我家不一样,据说她是南岸那一片地区最大的地主婆。
外婆不住我们的大院子,住在院子旁单独一幢有五六个正房带花园的房子。外婆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银行家,也在银行当职员,女婿在解放之后积极地捐出财产来,政府把他调到食品公司当一个小头头,女儿仍留在银行做职员,两口子和外婆一起生活,儿孙成群。二女儿、三女儿都嫁给了解放军进城的高级干部,有一个是部长级。外婆成分不好,但是她的女儿嫁给了高干,每次运动,斗得再火,谁也不敢到她门前造次。这种半红半黑的身份,让邻居们不爱跟他们家往来,离得远远的,外婆一家也一样分外小心。
我年小不懂世事,喜欢往他们家跑,他们也喜欢我。我是一个非婚生孩子,身边每一个人都知道,现在想来外婆一家当然也知道,就我不知道这个秘密。周围人不理我,看不起我,拿脸色给我看,甚至谩骂或体罚我,我家里人对我也很冷淡。有人喜欢你,你自然就会靠近这人。他们家有两个好:一是他们家书特别多,可以随便读,有些书也可借走,读完后还;二是外婆是个美食家,以前都是花钱请最好的厨师,解放了,不敢请人了,她就自己做。外婆是个小脚,可一点不影响她在厨房里做事。她手眼灵活,不像六十好几的人,长发盘起来,后来剪成一头齐耳短发,灰白,衣服总穿棉布的,老式的民国样子,看上去干净利落,却是温柔恬静。
相比整条街的人而言,外婆一家吃得丰富,有肉有鱼,水果和蔬菜都未断过。经常清晨有人在外婆门前悄悄地搁一篓菜,也有搁鲜肉、香肠、腊肉什么的。那是外婆以前的佃农,有了新鲜蔬菜水果或杀猪宰羊什么的,不忘来孝敬东家。外婆的二女儿、三女儿也经常派人送食物来。每次看外婆做菜,我都觉得像看小人书里的神奇人物。
她做菜时对着一竹篓菜,看来看去,然后择菜、洗菜、切菜。每一道菜跟另一道菜的搭配讲究,加什么调料也是井井有条。她会把同一种菜,做出许多花样。我特别爱问外婆,为什么烧肉要用小火?为什么特辣的肉丝起锅时要加半勺糖?为什么外婆你做的菜这么好吃,看起来好像根本没有花多少工夫?
外婆说,做得好的人,你看不出来她花了多少工夫,其实在于她的技术已炉火纯青。她说了好些做菜的方法,最后她总结说,有两点做菜的秘诀:第一点在于放盐,有的菜你需要之前放,有的菜得在中间放,有的菜在起锅的时候放,有的菜,在做好之后再放。放多少盐也是一门学问,这点,要慢慢做菜,日久经验多了,才明白;另一点是不要放味精,保持菜的香味鲜味。这是我听到最早的高论。餐馆里放味精,不是一点点,而是逐年递增,非常倒胃口。
在山城南岸这么一个贫乏地区,有外婆的存在,对我这样一个女孩子来说,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多么大的希望,不能不说是好运气找上了我。外婆给予我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和爱自己爱他人爱世界。后来我离开了家乡,等我多年后回去时,外婆一家已搬离原址。听人说外婆一直活了九十二岁,才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