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自己房间里,格拉斯还是能看到斯德哥尔摩。大风摇动教堂墓园的树,雨泼打在檐漕。一个口袋里塞了酒瓶的衣衫褴褛的穷人,在扶壁的一角找到庇护;逗留于移动的乌云,他的眼神看起来忧伤。雨水从贝尔曼墓边两棵纤细的树上落下来。墓园一角的斜对面,坐落着间名声不好的房子,一个穿亚麻布衬裙的姑娘鬼祟地走到一扇窗前,卷下窗帘。贝尔曼这位瑞典最伟大的诗人、歌词家,用那么冷峻的眼光,激情又诙谐地讴歌过生命、生活、人群和斯德哥尔摩,吟唱过那么多的美好和丑恶。美和丑,热烈和冷漠,就是人与人生。
有时,教堂的砖塔在夕阳中看起来那么红。树冠的绿色盛大和幽暗,而那背后是深邃的蓝。周六的晚上,砾石路上贫穷的孩子在玩跳房子。一扇敞开的窗户那儿,一个卷着袖管的男人坐着在吹长笛。他吹的是歌剧《乡村骑士》的间奏曲。平和中有忧伤的间奏曲,其本身暗示了一个情感悲剧的开始。
到了格拉斯要实施谋杀的时段,也有情境描写:展开的,傍晚时分空旷无人的沙砾的广场;晚夏温暖的阳光照在大剧院有古老菩提树的前院;人行道上,剧院经理在和一名制作人谈话,距离将他们缩小,其轮廓只有熟悉他们的人才能辨认;制作人被他红色的胡须背叛,而经理,用他考究的手势,似乎在说,啊,上帝,事情总有两面。格拉斯用自己的大脑诠释了经理的手势,他需要这样的诠释,“事情总有两面。但人绝对不会舒服,如果总是睁大眼睛看这两面,最终你总得选一面”。而他早就做了选择,在杀和不杀之间。
当牧师将毒药当作了对心脏有益的药片咽下去,格拉斯直直地盯着前方。广场空寂如沙漠,一个威严的警察缓缓巡视着走过,停住脚,掸掉他刷得很好的外套上的一粒尘埃,然后继续巡视。太阳还是温柔地金黄地照着大剧院的墙。“这饮料店是个老店了,”牧师说,“显然是斯德哥尔摩同类店面中最老的了。”“是的,”格拉斯回答,没回头,“是老店了。”雅各布教堂的钟敲了五点三刻。空寂的广场,警察,尘埃,阳光,饮料店和钟声都丰富了事件和人物的细节,让它富于没有用语言诉说得过白的巨大情感。少言而有声,空洞却饱满,阳光、沙漠,和人生,和人的情感一样既温柔脆弱也冷漠残酷。老店存在了很久,或将继续存在很久,但人是要消逝的,有些事是要不可避免地发生的。钟声敲响,敲在城市里,敲在心上,敲在人生中。是内心的撞击,也可能是丧钟的鸣响,是哀悼着一切人生无奈的。我们的人生就像外套上的尘埃,重大也渺小。
尘埃落定,格拉斯没再见到海尔嘉。他跑到船岛,因为那是他最后一次和她说话的地方——教堂高坡。“今天晚上,我站在教堂边的高坡上,看太阳西沉。这打动了我——斯德哥尔摩是如此的美。以前我没怎么多想过。”这太阳西沉中的斯德哥尔摩的美,看来有无限的惆怅。
深秋到来,格拉斯窗外的栗子树已光秃秃的。厚厚的云成群地在屋顶徘徊,见不到太阳。他给书房配了新窗帘,纯白的。早晨醒来,还以为下了雪。房间里,光线完全跟初雪后的一样。人几乎感觉到了初雪的气息。“很快,雪就会来,让它来。让它落。”日记从6月12日开始到10月7日结束,从一个闷热的夏,到一个萧瑟的晚秋,并且,冬的脚步近了——这是斯德哥尔摩季节的变换,是人生的季节变幻。
让它来,让它落。也许是因为,瑟德尔贝里说过,命运,不是选择的,而是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