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午五点,昨日清碧的江水已呈棕红色,细碎的波浪把山上的树叶纷纷融进水里,窗前是一大片沉落的旧城。
白天穿街走巷,看见一户户的拆迁房屋上,除了一个大大的“拆”字,还写着户主的姓名:“向茂盛”、“向昌文”、“黄洪山”,姓名写在灰墙或白墙上,如判决书上的签名。窄巷人很少,奇怪的是,人们手里都背着或抱着孩子。当这些一两岁的婴儿出现在巷口或拆了一半的房屋门前,你会立刻感觉到这里并不像从远方看去的那么萧条,相反充满生机,尤其是看到一串串红黄蓝绿的童装挂在古树与窗台之间,一束束红花点缀着灰暗的屋顶,就连匆匆过客都想在这里住下来。还有两位质朴、害羞的姑娘坐在门前的平台上纳鞋垫,鞋垫上花红柳绿,如云似雨。我想给她们拍张照,几次都被拒绝——其中一个笑着用鞋垫挡着脸,脸羞得通红,但嘴里却说:“进屋来拍吧。”在经过之后,我的向导告诉我:“刚才那两个女孩是干那种事情的。”我想或许是吧,但我看见的是她们坐在阳光灿烂的平台上纳鞋垫,一针一线都很仔细。而此刻太阳落山,窗前的老房子幽暗、寂静,江水呈紫红色。
我是在码头上偶尔认识船夫罗永华的,他正在帮朋友照看一个小烟摊。我问路的时候,他说:“我带你去。”就这样他成了我的向导,领我走进巫山。
一路上,罗师傅说起他的家事:“我们家祖上在大昌,是湖广填四川时迁过来的。据说我祖上在大昌开棉坊织布,还开面坊、酒厂。解放后不许办厂,我爷爷罗开定就开始拉纤。五几年的时候,在聚仙街下面的礁石岩淹死了——被前梢挑下淹死的。那时我父亲才15岁,就开始驾船为生,养活一家七口人。
“我1959年生在大昌,那时相当困难,光着脚板念书,念到初中毕业。那时的教师都是重庆和万县下乡的知青,教得还可以。我16岁开始拉纤,从大昌到巫山,来回跑,把大昌的煤、巫溪的盐运到巫山,走一趟两三天,挣几块钱……逃过59年的人都是英雄好汉,那时街上尽是饿死的人,帮忙埋一个死人,伙食团给一碗稀饭吃。大昌兴地窖,原先是装红苕,没力挖坑,就把死人丢进去埋了。
“小三峡两岸有许多悬棺,那是古人表示对先辈的孝敬。悬棺只有古时候才有。我们这里从解放前到现在一直兴土葬。巫山的公墓在河对过的七星照月,那是一片山岭。”
边走边说,不觉已来到北门坡的一片废墟前。一位妇女正在用一把小斧头敲石碑,在墓碑上刻字。黑色大石碑上刻写着“故显考谭公讳清吾老大人之茔墓”的字样。我问那位妇女是不是祖传的手艺,她笑着说:“不是,我们原先是种地的,学点手艺比种地好些。”她还在刻墓碑上的花纹,我和罗永华师傅又往山上走,于是就见到先前说起的那两位绣鞋垫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