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一丛鸟巢蕨,那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说“一丛”不太正确,应该说是“一丛半”。小丛的鸟巢蕨,偎在大丛边上,看来如母子相依。我喜欢那姿态,不觉心动买下。及至回到家里,不料那大丛越长越大,小丛缩在大丛之下,逐渐萎小,最后终于枯干黄卷而至消失。
鸟巢蕨又名台湾山苏,在林野中处处都可遇到,它又常常长在老树上,一副非常随遇而安的样子。我因那“台湾山苏”的名字而格外疼惜它,凡是冠上中国或台湾之名的动植物,总让我心动。例如“台湾相思”或“中华鲟鱼”,听来真像和自己刚认过宗又叙罢家谱的堂兄弟。
而这位堂兄弟不幸夭损了一个,我不能不感伤。终于,我想出办法来了,我要去找原来卖鸟巢蕨的花店,问他们能不能为我补种半丛小蕨,付钱没有关系,我喜欢它原来的构图,我喜欢小蕨稚弱依人的样子。
花店一向是个美丽的地方,花店里的小姐也是。我抱着鸟巢蕨走进店来,小姐惊奇的望着我。我有点抱歉,向来,只有人抱着植物出去,哪有人抱着植物进来?
“是这样的……我半年前买的,……死了……可不可以请你在同位置再为我补种一丛?……”
“半年了?”美丽的小姐有点不屑,“半年了你也就可以丢掉了,都市里的人买绿色植物来养,谁不是养养就死?我看你也不必麻烦了,就把这盆丢到垃圾车里去算了,你再选一盆新的,我算你便宜。哪里有像你这样买了盆植物就一直养下去不丢的?”
这一次,轮到我睁大眼睛看她了。美丽的她,怎么会说出这番怪论来?凭什么植物只是“养眼消费品”,看烦了就丢?一棵树,只要照料得好,是混个百年乃至千年都没有问题的。要丢,它来丢我还差不多,我是绝对没有资格去丢它的。
鸟巢蕨能活多久?我不太知道,但它的嫩叶一重重抽出来,生生不息。就我的想法,百年应该也不是问题,我何忍让它夭折。花店店员只知推销产品,别理她就算了。
我把鸟巢蕨重新带回来,几乎是落荒而逃,两下里都有点劫后余生的意味。我赌气好好养它,它至今活着,如翡翠,如碧波,既不打算死,也没有倦勤或退休之意。每当它抽出一张通透如“祖母绿”的新叶,如同赌徒又展示出一张王牌,我就会神一笑,对它说:
“哈!好家伙,你知道吗?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十年前就有个坏女孩劝我把你甩了呢!”
鸟巢蕨似笑非笑,我想它什么都知道,但它什么都不说,只一迳绿着。非常绿非常绿的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