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鱼会过期,肉酱也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而我竟然在衣柜深处翻出了一条保质二十年的裙子。
裙子有没有过期,主要取决于女主人的身材有没有走形。我轻松套下这件时隔二十年合体依旧的裙装,似是显摆,又像示威,在朱军面前来了一个标准的芭蕾小跳,老公则回报了一眼漫长的“不屑”。
二十年前的款式也许无以穿出家门,毕竟它不是奥黛丽赫本那件永不过时的小黑裙。对我而言,这裙子更像是一面锦旗,用金线绣着这样几个大字:恭喜你,暂时逃过一劫。
岁月是把杀猪刀,能够在刀下幸免于难,只因我是一个跳舞的女人。三十载习舞生涯里,我是舞蹈虔诚的信徒。而永久的美丽带来终极的便利,便是舞蹈赐予我的福报。
如果说女人的成长是一场美丽的疼痛,那么女人的智慧则是在疼痛中美丽地起舞。跳舞的女人更乐于直面、接受、甚至迷恋疼痛。像蒲草一般柔韧,是舞者应对生命的姿态。
和我一起跳舞,这是我的邀约,更是我的祈祷。
和我一起跳舞,可爱的孩子——
安塞尔亚当斯说过比诗更美的一句话:“我们不只是用相机拍照,我们带到摄影中去的是所有我们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音乐、爱过的人。”
作为舞蹈教育工作者,我想在一舞之间教给孩子们的,不只是身姿和舞步,更有我带到舞蹈中去的所有我走过的路、尝过的苦、沐浴过的聚光灯和枯坐过的冷板凳。作为关爱他们的老师,我想领舞他们的人生,给予他们从生理到心理的多重培育。
每当小学员用呻吟甚至啜泣来表达他们对于耗腿拉筋的抗议,我不忍心却又不得不狠心。与他们即将在漫长人生里面临的考验相比,肉体上的疼痛不过是意志的最初试炼。关于舞者之痛,我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讲,而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一则取材于我自己。
直到十六岁,我才开始接受专业的舞蹈训练,住在一副基本已经定型的躯体里,却不得不把浑身筋骨像抻皮筋一样拉伸到像女童一般柔软。训练中,疼痛变成像呼吸一样无法停歇的事情,但为了跳舞,我愿意在撕裂般的痛苦中死去,再像浴火凤凰一样涅槃重生。那时的我像是一只蜷曲在茧里的绝望的蝶,终于赶在力气耗竭的前一秒咬开了坚硬的壳。
破茧化蝶,我成为一位专业舞者,而这一舞,便是三十年。无数为人父母的观众,观舞时或许喜欢向孩子喂上几勺“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心灵鸡汤,可我总觉得那台下功夫里日复一日的痛,局外人未必真的懂得。
舞者的美或许可以超越种族、国界、文化的沟壑而为全人类所共睹,但舞者的痛却注定只有舞者才懂。对疼痛的共情只能来自体验和经历,而不能来自想象力。
我懂得每一个学舞孩子的痛,但也深知他们还需要更多的痛。成为舞者的前提是忍受痛苦与克制欲望,这样的历练对于商业时代的孩子们而言,来得不是太早,而是需要更早。脚掌擦地,才能够触摸艺术的质感;脚尖踮起,才可以跟上时代的旋转。无论是否合理,但这就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