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家跟大多数传统家庭一样,并不习惯把爱挂在嘴边,但有些时刻的感动并不能通过心灵交会达到。我不懂为什么要白白错过这些感动。
妈躺在床上,不时注意血浆滴落的速度。她正在展现专业的护理判断,然后唤来护士。果不其然,血浆快用罄了。
我看着身子小小的妈,她又渐渐睡了。
几个小时前,弟弟说了一句很混蛋的话:“妈,你这辈子都没睡过一次好觉,就趁现在好好休息吧。”不知怎的,当时很想叫他闭嘴,虽然这是个很辛酸的事实。
我看着妈睡着,轻轻勾着妈插上软管与贴满胶布的手。妈睡觉的姿势歪七扭八,并将这一点毫不保留地遗传给我。
妈突然皱起眉头,手指掏了耳朵几下,然后继续未完的、不安稳的眠。
妈喜欢掏我们的耳朵,却不让我们掏回去。说到底也是正常,毕竟妈掏耳朵的功力神乎其技,我还亲眼看过一个邻居跑过来请她帮忙,结果掏出一块黑沉沉的耳屎,对方再三道谢离去。
我的耳屎是三兄弟里最多的,有个成语叫“层出不穷”当很应景,但论纪录则是哥首次被爸逼“站着洗头”第二天早上自然掉出来的巨屎。
妈掏耳朵时习惯问问题,我们则被迫咿咿呀呀地模糊回答,每挖出一小片,妈都会刮在我们的手臂上,有时还会将超大的耳屎用巴掌大的塑胶套装好,交给我留作纪念或到处炫耀。但几乎都没真的留下,有几个被我以前养的鱼吃了。
近两年我才开始想办法帮妈掏耳朵,但技术远远及不上妈,妈又对我粗糙的手法心存畏惧,常常喊痛作罢,并坚持刚刚的攻坚并没有像我口中说的“妈,那个真的很外面耶”。
我以前无聊时胡思乱想,要是妈妈老的时候眼睛看不清楚了,我的耳朵该给谁掏?有时我自己拿着耳耙试探性抠抠,却总是不得要领。光这一个小细节,妈便是无可取代的。
弟来了,我交棒。
今天他睡医院陪妈,明天他回台北,换最糟糕的我上阵。
而明天,是妈第一次化疗。
我很怕痛,这点也是遗传。我很恐慌明天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惨况。
甫抵台北的哥刚打电话给我,说他恨不得有好几个兄弟可以一起帮助照顾妈,我脑袋想的,却是电影《灵异象限》(The Symbol)里的预知设定。上天每一个安排都是有道理的。
“我一直在想,也许妈生三个儿子是有用意的。三个也很好。”我说。
“我知道。”哥说,结束了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