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杜高档案(9)

生命在我 作者:杜高


杜高:那个时候我们关在一个铁门锁紧的监舍里。有一天休息,我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一个年轻的犯人,二十来岁,大概是个小偷。他在看一本破烂的书,我就走过去,问:你看什么书啊?一看他在看托尔斯泰的《复活》,正看到玛丝洛娃在监狱里。我就跟他聊起天来,因为我很熟悉这本书。我大概说了一句什么狱吏,这个狱吏大概就相当于监管我们的这些人吧。好,他给我汇报了。他写了个材料,说我说现在的管教人员,就跟那个沙皇时代的狱吏一样。这个时候正好要给劳教分子定期了,于是宣布我继续教养三年。我是在那个劳改工厂里,定期最长的一个右派。哎呀,我当时心里很沉重啊,我已经劳动教养三年了,又来个三年,怎么我一个人要定这么久呢?那个管教找我谈话,他一只脚踏在一个椅子上,抽着烟,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定你三年吗?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想一想,你思想多反动,你骂我们是沙俄时代的狱吏,你诬蔑革命干部。他就一口烟一喷,喷到我的眼睛里。我用手擦了一下。他说:你看,你后悔了吧,你流泪了吧,你哭了吧。他说:晚了!你当时怎么不想到你在骂我们啊。就这样,不等我辩解,就把我定了个三年。

解说:就这样,杜高又被追加了三年劳教,成为他所在的农场里唯一一个被再定三年的右派。而这三年,是杜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最严酷的三年,他要面对的是另一个巨大的恐怖——饥饿。

杜高:1961年冬,是最凄惨的一个冬天,是一个死亡的冬天。我住的那个棚子里,每天晚上都抬死人。因为我们是挤着住的,每人睡觉大概就是一尺宽那么大的地方,人挨着人,很长的一个土炕,那个劳改农场,我每天晚上都听到有抬人走的声音。

我很麻木了,我感觉到这是我精神崩溃的开始。饥饿,使我从生理上开始崩溃。当一个人啊,他在生理上崩溃以后,他已经没有精神上的需求了。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很卑贱的小动物,除了这种原始的要求以外,我什么都没有了。走路也走不动了,腿子也浮肿了,唯一的想望就是多吃一口,多吃一口窝窝头,到哪儿都是为着找一点吃的东西,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不是我一个人,所有的人都饿得要疯了。

解说:从1961年夏天开始,杜高所在的农场就笼罩在大饥饿的恐慌之中。灾难首先降落在那些年长者、体弱者和患病者身上,然后是那些像杜高一样的年轻人。幸运的是,杜高生存了下来。

杜高:我没有死在那个冬天是个奇迹,为什么呢?那年冬天我大量地咳血,血吐得很厉害,没有药啊。因为我原来有过肺结核病,不知道是不是肺结核病又犯了,或者是我得了别的病了。但是我并不很恐怖,没有药吃,每天还要出工,虽然干不动什么活。

有一天早上起来,我忽然觉得胸背疼得手都抬不起来了,这时别人都已经穿好衣服排队去了,队长在点名了。哎呀,我动不了了,我不能穿衣服了,我坐在那里呻吟。这时班长跑了进来,说:你怎么搞的?就拉我下炕。我说:我今天不行了,我这个胸和背呀,疼得简直是,手都不能抬了。他说:那也不行。他就用力帮我把棉衣穿上,拉着我去排队。到了工地,我就靠在冰冻的土坡上。这时队长过来了,说:你怎么不干活?我向他求饶了,哀求他,我说:不是我不愿意干,我实在是不行了,我这个背呀、手呀都动不了。他呵斥我:干活去!你们这些右派呀,就是会搞这一套,会找理由,你赶紧给我去干活!你们那些花言巧语,你干活去!我没有办法了,只得咬牙跟着队伍干活,实在是干不动了。

解说:1962年的春天来了。杜高和几百个右派劳教分子一起转移到另一个农场接受改造。比起以前的劳改农场,这里的条件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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