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又接着翻看那一份份告密材料,一篇篇检讨书认罪书,一页页思想汇报和改造评比记录,整册档案二百五十多页,共收集了长达十二个年头的劳教时期的各种入档材料九十七份,直到1969年11月4日杜高劳教结束,被遣送回原籍湖南长沙后,向当地派出所写的一份思想汇报材料。装订成厚厚一册,档案封面盖有“北京市公安局团河农场”的圆形公章。
读了《又见昨天》以后,我对杜高先生的政治遭遇才有了全面的了解,书中提到的一些细节,我也在手边的这册档案里找到了证据。
因此,我最急切的一个愿望,就是尽快地能和杜高先生见面,告诉他在澳洲还有一册他的档案的原本。我还想通过媒体把这个消息告诉国内更多的读者。我终于在2006年的11月底,实现了这个愿望。我回到北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杜高先生。我很顺利地打听到了他的住所。虽然我早已从照片上认识了他,但当我真正走近他的身边,握紧他的手时,我仍然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喜悦和激动。我不想叫他太感意外,他毕竟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我更不忍心让他被历史伤痕又一次刺痛。
我坦诚地告诉杜高先生,像我这个年龄的人,读这样一本沉重的档案,心情是很复杂的。因为许多历史现象今天的人们很难理解。我在异国他乡的静夜里,翻读着这一页页蒙上厚厚历史尘埃的文字,面对着一个在电网高墙下熬过了十二年之久的年轻生命,我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在这样一个窒息的空间生存下来。一个生命怎么能承受得了这么多的苦难:饥饿的折磨,体力的重负,无情的批斗,没有终止的请罪和对灵魂的自我鞭挞,特别是那种时时刻刻的提心吊胆和政治恐惧,被逼迫的说谎和被禁锢的思想……我常常一边读着一边哀叹,不仅为杜高先生,更为这些文字记录下的、确真在我们的历史生活中发生过的这一切。
读这本档案更使我心灵震撼的,是在强权的压迫下人性的畸形扭曲。在那样一个极端严酷的生存环境中,人性自身暴露的软弱、自私和卑怯,同是受难者,却不惜出卖他人来挽救自己。囚徒们的互相厮杀,告密成风,是劳改场所的一个最奇异的历史现象。仅在我手边的这册档案中,检举杜高的材料就有二十一件。每当我读着这一份份告密材料时,都禁不住心灵颤栗起来。
当我把带到北京的部分档案的复印件展开在杜高先生面前时,我看到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他轻轻地叹息着低下了头,神情紧张地翻看那些背地里陷害他的告密材料。我知道有些材料当年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我无意间竟发现老人的眼神里闪现出一丝恐惧,那是一种沉潜在内心深处的政治恐惧。只有当我看到了这个眼神,我才真正明白历史对人的伤害有多么深刻。
在我和他的平静的交谈中,他也提到即使是现在,他还不时地在梦中回到劳教队,从梦中惊醒。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几十年过去了,平时想都不愿想,怎么还会梦到那里去呢?
杜高是1958年4月送去劳教的,劳教期规定三年。但到了1961年4月,公安局又宣布惩罚他继续劳教三年。这张继续劳教的批示表收录在已出版的《一纸苍凉》中。批示很严厉:“表现很坏”“不靠拢政府”“散布反动言论”等。李辉曾就这个处分向杜高提问。杜高有一段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