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积雪已经有脚脖子那么厚了,丝毫还没有停的意思,依旧铺头盖脸地下,我们越发地高兴。高年级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打起了雪仗,银弹呼啸在半空中,尖叫此起彼伏。女同学的最为刺耳,叫声一声尖过一声,比“座山雕”的头还尖。“座山雕”的头很尖,因为老师说他“老奸巨猾”,我们以为是“老尖巨滑”,“老尖巨滑”,肯定够“尖”。有群孩子围着操场的跑道滚起了雪球,越滚越大滚到比人还高时,雪球终于有点冬天的派头了,它和孩子们玩累了,站在操场上一动不动,有点儿孤单。我依依不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敢在外逗留太久,因为母亲会担心的。脚下的积雪沙沙作响,脚步,一深,一浅,延绵在归家的路上。命运的归途中,一个人能留下脚印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历史并不苍白。
不远处的荷塘残枝枯立,稀稀疏疏,乌咚咚的水面微微颤动,悄无声息地冒着白汽,雪花落在水面瞬间消失了,像无声的过客。我老想着雪再大点儿,把这乌咚咚的水面给盖住。这时候我比较喜欢那个喜欢喝酒的诗人,他说“燕山飞雪大如席”,有席子那么大的雪花,大概很快就能把这水面淹没。一尾孤舟在岸边像那个独自垂钓的诗者,一动不动,船舷堆起一层厚厚的白。
较之成人,孩子与雪总是要亲缘得多,因为童子心无尘嚣,雪也是心无尘嚣的。丢下书包,我们一群孩子就去爬附近的山,不知深浅地走在雪中,总觉得前途新奇。爬到山顶时,俯望整个萍乡城,天地皆白,素洁一新。我们各自歇斯底里地朝空中吼着,“喂——喂——喂”,回声荡气回肠,惊起了树丛中的野鸟。它们咬紧牙关地飞出,像一群飞向彼岸的文人,飞向彼岸其实就是求活,求艺术之活,求灵魂之活。光绪年间,李有棠辞官回到萍乡,他终于逃离了他厌倦的官场,一身轻松地从紫陌红尘间跳出,任他燕山雪大我自闭门读书,十年青灯寒窗,著作《辽史纪本末》、《金史纪事本末》,字字凝血。人生或许是座桥,身体在此岸,灵魂便在彼岸,李有棠握笔披雪踔踔而行,他如一捧松间的积雪,泛出隐约坚硬的光芒。
远处,萍乡城里几只高耸的烟囱正孤独地吞吐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