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那个乘务员的祖父,蜷缩在车厢走道的旮旯里。老人身穿黑长袍,头戴毡帽,手里拨弄着一串短短的漆黑念珠。它不是那种红宝石或绿宝石的珠子,那种是有钱人为了保持手指关节灵活而拨弄用的;也不是那种紫水晶珠子,那是纽约精神分析学家为了使电脑王国的巨头们放松神经,祈求太平盛世而推出的。这是一串普通的木棉籽珠,又圆又滑,用棉线串在一起,用来消磨时光——它由于长年累月地被拨弄搓揉而变得暗淡无光。
尽管火车发出喷嚏声和跺脚声,我这个小姑娘却似乎只听见念珠消磨时光的滴答声。我好像看到《启示录》所预言的大祸要来临了:那扭曲的手指里攒着所有时间,只是盘算着选择哪个时刻而已——是某个黑夜,还是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那本杂志上。那是隔壁车厢那个英国女人带来的。她也是到海滨去度假的。“你留着看吧,亲爱的。我已经看完了。”
“说谢谢,罗萨莉。”母亲教我说。那个英国女人面上敷了脂粉,涂了口红的双唇幽光闪烁,眨着一对明亮的蓝眼睛。她犹如一只羽毛闪烁的鹰,头发油亮,双眼炯炯有神,牙齿洁白,鞋子光可鉴人。杂志光洁闪亮,一束阳光照下来,那张彩色封面照片更加刺目:蒋介石总司令和宋美龄小姐站在一大簇鲜花之下。这是他们两个人在上海的结婚照。
六个多月以前,也就是去年十二月举行的那场婚礼,连我罗萨莉都知道,自然可说是无人不晓了。爸爸的朋友华南圭和华太太(妈妈说她是波兰籍犹太人)称宋家为外国银行的买办。妈妈说他们是上海的银行家。爸爸说他们是美籍华人。罗萨莉对银行的事略知一二,因为爸爸在一家银行里有存款。北京的东方汇理银行的样子令人敬畏;哥哥去天津以前工作过的德华银行,窗上装有铁栏杆;华比银行是妈妈去取外祖父寄给她的钱的地方,去时总要戴着帽子和手套。大人们每逢谈起银行来,声音里总有些异样,就像他们谈起某某将军和某某军队一样。这是一本过期六个月的杂志,可我两眼直瞅着的盛大婚礼,人们谈论它时使用的是一种谈论权势的声音,耷拉着双肩、压低着嗓门,就像行动诡秘的乞丐伸出手来试探一下那样。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懂得二加二等于四,军队加上金钱等于权势。金钱的力量最大,因为一有了钱便什么都能买到,甚至可以收买军阀、收买军队。而军队与金钱一结合,权势就诞生了。
“婚礼盛大,各方要人云集……南京军界至高无上的领袖与宋子文博士(新娘之胞兄)之家族自此而联姻……宾客达一千三百人之众……英国女王政府总领事西德尼·巴尔顿爵士、日本总领事矢田先生、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马克·布利斯托海军上将……新娘身着……将在……度蜜月……蒋总司令休多长时间的假,尚不得而知……鉴于南京政府之巩固亟待蒋氏亲自主政,估计不会超过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