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有了一列火车通过,所有的火车便会接踵而至。它们好像蝗虫簇拥在一起,蹂躏着烈日烤炙的平原。火车在群山峡谷中穿行,在晨光熹微的地平线上消失,在玫瑰还沾着露珠的清晨颤悠,冲着被死气沉沉的尘埃染红的西下夕阳尖声鸣叫。
火车站上像虱子一般挤满了长着脓疮的乞丐和伤残的大兵。他们袭击火车,被打跑,又折回来。进进出出,如同洪水一般,看不见尽头的苦难的洪水,这就是中国。而火车,就在这股洪水中趾高气扬、大摇大摆地穿行。火车在飞逝的夜色中发出猫头鹰般的尖叫,它吃煤、喝水,喷出缕缕白烟,犹如将军头盔上的羽毛直挺挺的。火车好像一匹马,时而向后倒退,时而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向前慢跑。关于火车,关于爸爸的生活,关于一家人的生活,关于罗萨莉的生活,谈起来没完没了,就像贫穷和饥饿没完没了一样。只要爸爸的朋友刘姑父、华南圭先生聚到一起,他们就谈火车,谈使铁路中断的战争,谈火车挣来的钱用于偿还债务上了,谈1924年、1925年的铁路大罢工。
“对付那些捣乱的共产党工人,军阀吴佩孚可有办法了——枪毙了之。我们的领袖如果不比他更坚强,也和他不相上下;如果那些共产党煽动的反叛工人捣乱,他会对付他们的。”朱局长用这话来威胁人,爸爸向他的莫逆之交华南圭先生复述了这些话。华先生1928年夏天的脸色和神气,正像一辆停在铁路岔道上的空荡荡的敞篷车,罗萨莉称之为“丧气脸”。华太太从法国回来了,但他们的孩子揽洪和蕾拉还在欧洲。华太太在写一本书。“写什么?”妈妈问爸爸。“关于一个欧洲女人嫁给一个中国男人的书。”爸爸看着他的那棵葡萄藤,答道。
火车摇摇晃晃地前进,消磨掉这梦幻似的下午,孩子们进入了梦乡……火车穿过水灾地区,夹带着泥沙的黄褐色大水淹没了一切,幸好铁路的路基高,火车才幸免于难;亮晶晶的水面上露出一些树梢,黄褐色的大水围绕着树梢在懒洋洋地旋转;沉寂的大水,死亡之水,懒洋洋的沉默无言,却淹没了田地;视野之内,看不见什么房舍,只有露出水面的一些大的树枝丫上,有人像鸟一样栖息着,一动不动。火车在高高的路基上轰隆隆地从他们旁边驶过,甚至还在冲着他们嘶叫。他们连手都不抬一抬,知道火车是不会为他们停住的,谁也不会停。他们在这懒懒的汪洋之中死去,谁也不会过问。一里,二里,三里……都是这样的灾民。妈妈打开了篮子,孩子们吃着。罗萨莉的一生,每当她一爬上火车,就将看到同样的景象,整个一生;吃着,看着沉默的泥黄色的死亡,看着默默地坐以待毙的灾民。
阳光造成的海市蜃楼,勾勒出梦幻中的湖泊,泥黄色的波光粼粼的大海,出现在龟裂的原野的尽头,小女孩尖声叫起来:“大水,大水。”但那只是一个梦。“这儿没有水……”爸爸说。“那是两年前,”妈妈说,“那时候我们遇上了涨大水,记得吗?”罗萨莉摇摇脑袋,说记不得了。对妈妈撒谎,不让妈妈了解我——罗萨莉。
原野上出现无数坟头,充斥天际,人一死就是这馒头形的归宿,每一处埋葬着一把骨头。墓地也是一片干枯荒凉。这些原来的血肉之躯,也曾经遭受过尘世悲惨生活的煎熬,有谁知道,他们现在躺在九泉之下,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然后,天空变成一片玛瑙色。骤然间,又变成了蔚蓝色。地平线上出现了个圆丘,闪烁着蓝宝石般的光芒,犹如一座巨大的坟墓,发出阵阵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