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到了过世医生的书,在下海和挖沙的间隔中阅读。下午下海的人很少,可我们照样下海。我们一天下海两次,早晨一次,下午一次。妈妈说海滨的时间很宝贵,一个小时也不能浪费,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她坐在海滨小屋的旁边,用席子遮着阳光,让海风轻轻吹拂身体,享受这特别的舒服。她从来不下海。“我在休息。我这一生,这么多年,就这么点休息时间。”
晚上,我就阅读那已故医生的书。后来,我懂得了我要干什么了,我也要做个医生。
但是我幻想着,我得把读到过的各种病,一个一个全都患过一遍:坏血病、麻风病、象皮病;还可以得一次短暂的黄热病,持续一天。然后,我开始观察别人患有什么病。
我的妹妹玛丽安患的是猩红热;她的胳膊让海边的蚊子咬得净是些红斑,这是鼠疫的症状。最好还是别跟她讲,可是我担心她会长出更可怕的横痃。后来我发现那不是鼠疫,是一种没法治的非洲疾病。我爸爸不在,他肯定得了扁桃腺肿大和脚疮;我为他祷告。在我幻想中惟一不会得病的是妈妈。但是她却真的患了北戴河痢疾,一天上厕所十趟。今年夏天,到北戴河来的人全都知道痢疾。痢疾几乎成了海滨外国人逆来顺受的时髦病。
和我们住在一起的英国绅士来自天津,一位退休商人。他走路时头戴草帽,手拎手杖。晚饭后,他总要乐呵呵地跟人聊天,聊上约摸二十分钟的时间。有一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妈妈跟英国绅士吵了一架。第二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起居室看书,英国绅士对我说:“你母亲的脾气真大。”
英国绅士搬走了。原先,我们挤在一间卧室里,在没有风的夜晚,还得睡在蚊帐里连气都透不过来。现在有两间卧室,我们可以分开住了,这下可高兴了,因为我读的书里谈到过空气污浊问题。我真怕因为缺氧而给憋死。
不到两个星期,妈妈又和公寓里好几个女人吵了嘴。幸好,她也有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个是北京一家面包房的萨松尼斯夫人。她的女儿维拉是我的朋友。沿着北戴河海湾的一些小山丘上,长满了松树、草丛。他们家里在那儿有一幢小别墅。另一个朋友是耶夫蒂·柏。她的丈夫柏洪文先生跟爸爸同时在欧洲留学。妈妈常把柏先生叫做“布尔什维克”,因为柏先生年轻时曾经鼓励爸爸追随孙中山先生。柏先生的理想是当建筑师,但现在他在铁路上主管行政事务。柏先生对蒋总司令极度崇拜,称蒋总司令是当今最伟大的天才。妈妈说:“他的嘴很巧。”柏太太是法国人。妈妈说,法国人表面装出一副挺高贵的派头,但耶夫蒂·柏原先只是巴黎一个女工,一个缝纫女工。柏太太不开心的时候,常来找妈妈给她出出主意。
秋天,我们返回北京。耶夫蒂·柏不时过来串门喝茶。她的来访成了妈妈的心病,虽然每次她来,妈妈总狠不下心来离家外出。但她一走,妈妈就点燃杂酚油消毒杀菌,还把每扇窗户都打开,驱散柏太太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熏死人的臭味。
在北戴河时,风从山丘上吹来,夹带着松树的香味,还有海水潮热的咸味,把耶夫蒂·柏的病症掩盖过去了。只是偶尔有一两次,耶夫蒂·柏肝脏欠佳,喷出一股气味妨碍了她跟妈妈聊天。柏太太的两个儿子跟我们一起玩,骑着驴,沿着碎石铺成的蜿蜒曲折的山间小径跑上跑下。两个母亲站在远处徘徊。她们两人尽情地交谈,嘴巴在动,眼睛却盯着我们,打量着离她们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