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太太的一叶肺已经糜烂。每隔一段时间,北京法国医院的希腊外科大夫从她的肺里抽出数立升的脓水。“今天上午,他们又抽走了两立升。”说起此事,柏太太好像为她的肺感到不无骄傲似的。她使我们觉得,从胸部抽出数加仑的脓水并非异常,她也闻不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她丈夫正在张罗娶一个女人。耶夫蒂管那个女人叫“姨太太”,并扬言不答应这门基于利害关系的婚事。
耶夫蒂的一生是一部罗曼史,尽管是一部凄惨失败的罗曼史。妈妈喜欢听罗曼史,所以就顾不得耶夫蒂身上有臭味了,照样跟她成了朋友。耶夫蒂的罗曼史始于巴黎。一个来自东方异域的学生在一家法国服装公司和一个年轻的女裁缝邂逅相遇,后来娶她为妻。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多少令人陶醉的时刻! 而现在,“另一个女人”竟然横插一腿破坏这场美满姻缘!这种令人柔肠寸断的家庭悲剧妈妈百听不厌。她现在发现,身旁有一个人的痛苦超过她自己的痛苦,受到的屈辱超过自己受到的屈辱的总和。
这个人需要妈妈去安慰、去帮助。“我丈夫对我至少是忠诚的……”妈妈刚开始说,柏太太就打断了:“周太太,你看,他打我,把我当条狗,我都不在乎。可他另有新欢。我可是为他牺牲了一切的呀……”
一个月假期要满了。爸爸前来接我们。他在这里又待了三天。有两次,他把脚泡在沙洲边上水波不兴的海里。他到北戴河村里去了三次,跟一个鞋铺老板谈判后买下了一小块地皮。后来,爸爸为妈妈在这一小块地皮上盖了一所房子。这所房子于1935年盖成,归蒂萨所有。
回到北京后,耶夫蒂病情恶化,日甚一日。同时,她向别人诉说其悲剧的劲头也与日俱增。她着迷似的叙述详情,按时间先后诉说她丈夫柏洪文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自己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时候,她的头发已变成赤褐色了。这是她特意染的,为了重新博得柏先生的欢心。“他过去是喜欢我头发的。”她脸上敷的白粉斑斑点点的。两只眼睛由于发烧显得十分明亮。两只手爆出了青筋,但手指上戒指戴得更多了。有一天,半是出于对耶夫蒂的同情,半是为了排遣自己心头的烦闷,妈妈拿出了她的珠宝首饰给耶夫蒂看;耶夫蒂站在妈妈的跟前,对着珠宝依呀喔呀地不断赞叹,阵阵臭气也随之散发出来。她眼睛瞪得老大地对妈妈说,柏先生晚上回家时她老检查他的内裤,看看有没有那种脏东西;她还跟踪柏先生到一家餐厅跟前,在街上站着足足监视了两个小时。
爸爸晚上从办公室回来时,妈妈提醒他说:“映彤,你得跟柏洪文谈谈。他的太太快要死了。”
“那可不好说呀,怎么开口?”爸爸答道。
这时,屋里杂酚油的味道已经挥发掉了。
“我知道,她身上有臭味,的确很臭,可我不忍心跟她说。”
有一天,耶夫蒂·柏又来了。她的脸颊烧得绯红。脖子上围了条银狐围巾。耶夫蒂对妈妈讲,她在街上碰上那个“婊子”坐在人力车上,还冲着她冷笑。她追了过去,把“那个骚货”拉了下来,揪住头发,打了她一巴掌。“这回,”她得意洋洋地说,“可出气了!”她顺便又说:“我觉得好多了。我看,冬天一过,病就可以好了。”可是,就在前天,医生在她肺部抽出的脓水中发现了血丝。
不久,一个凛冽的十一月的早晨,我们全站在圣·米迦勒教堂里。柏太太的两个儿子臂上戴着黑纱。教堂里点了许多蜡烛,一口棺材上面覆盖着黑天鹅绒,还安放着白菊花和百合花。我的鼻子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香气和花香。这跟耶夫蒂·柏身上的臭味是多么不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