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娜从此在天津住了下来。天津有许多外国人。白俄开设面包房、餐馆、夜总会、妓院、洗衣房等等，专门为外国人服务。一有英美法军队在上海和天津登陆，白俄开设的夜总会和妓院的生意就特别红火。海伦娜后来又结了婚。“只是，”她神色黯然地说，“第二个丈夫是一个工人。我们不属于同一个阶级。但他是一个好人。”海伦娜第二个丈夫是西伯利亚人，一个农民的儿子，烟酒不沾。是他坚持要海伦娜和两个孩子去海滨度假的。

海伦娜教丈夫读书、写字、唱歌、背诗，为了“把他变成一个精神高雅的人”。晚饭有汤、面包、炼乳、冷切牛肉、甜菜、卷心菜。吃完晚饭，桌子收拾干净了，父亲和两个孩子围着桌子坐在灯光下学习，由海伦娜当他们的老师。

海伦娜擅长幻想。她总把真实的过去和虚幻的未来混在一起，因而能够超脱日常的不幸。她详细地给我描述了她为未来制订的计划。我就洗耳恭听，偶尔迫不得已，也会离开上厕所。

“有朝一日，我丈夫会当上工程师的。伏隆尼卡和尼娜也要念书。我不希望女儿成为坏女人，像别的女人一样倚门卖笑。在天津，除了见不得人的工作之外，女孩子肯定找不到什么工作。许多女孩子不得不从事皮肉生涯。但是，我不希望这会发生在我女儿身上。”

有一天下午，海伦娜手拿一只盛着煤油的罐头盒，对孩子们说：“过来洗头。”

“拿煤油洗头·”我问道，“为什么·”

“因为头上长虱子了。”她解释道，“伏隆尼卡头发里有虱子。”

我走到镜子跟前，仔细检查自己的头发。莫非我头发里也有虱子·

之后，海伦娜用热毛巾裹着我的头。随后我们坐下来玩俄罗斯庄家，喝加了炼乳的可可，让头上的煤油味道挥发干净。

海伦娜爱跟我聊天。“伏隆尼卡这孩子命不好，但是她心气太高，老要东西，老照镜子。她长得很美，这是没有疑问的，但她老照镜子就过头了。我更喜欢尼娜，不过，我不能显露出来。尼娜将来会念书的，伏隆尼卡就难说了。糟糕的是，伏隆尼卡认为自己比尼娜优越。话又说回来，她俩都是我的亲骨肉，我都喜欢。”

我与家人的龃龉

试题不算难，气氛也轻松。我由于患痢疾，因此一进入戈登大楼马上找厕所。那个厕所很清洁、舒服。厕所里至少有六只马桶，全部都是抽水马桶，手纸也柔软，像丝绸一般。患痢疾时用这种手纸，而不是像海伦娜家用的报纸那样伤皮肉，简直是一种享受。

卷子堆放在考试桌上，书写时觉得很光滑。考场一片寂静，那弯下的头、那铃声、那监考人的黑大褂都使人感到宽慰。

每考完一场，姑娘们就会在试场外过道里拉拉扯扯地嚷道：“跟我讲讲，第四道题答案是什么·我答的是三又四分之三，珍妮说是十。”这些问题我可不去掺和，一掺和我的肚子又要闹痢疾了。

过了一周，我到阿佩尔特公寓去看哥哥。

“真丢人，真丢人，你怎么和这种人住到一块儿了。你的英语太差了。你应该来天津上学，我给你爸妈写信。”谈论这种问题的时候，他从来不说“我爸我妈”。“你这么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现在弄成这个样子，真丢人。”

我在天津该住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妈妈没有征询过哥哥的意见，为此，哥哥感到伤了自尊心。他带我上起士林。这么好的点心铺，我生平第一次进去，感到别扭，浑身不自在。坐在店堂里吃热烘烘的苹果馅饼，苹果馅饼的味道很好，但是吃完后，我肚子闹得更厉害了。哥哥说，这不可能是苹果馅饼造成的，起士林由德国人经营，那里的一切都是顶顶新鲜的。

天气很冷，哥哥带我去散步，走了很长一段路，跨过了海河上的大铁桥。我们足足走了好几英里，幸亏我身上带了戈登大楼的一些丝绸般的手纸。晚上，又出去散步，这次是到日租界去。日本租界有一家大商店，顶层楼挂着成串的电灯，那是日本人开的大百货公司。北京可没有这样的商店，那么多层楼，那么多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