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变了,哦,变得我都不认识了。他不想再做中国人了。他现在仇恨、辱骂中国人,说了许多中国人的坏话,说他们如何愚蠢,如何懦弱,如何懒惰,又如何丢人现眼。总体来说,中国人纪律松弛,一盘散沙。“一群乌合之众,聪明人偶尔也有几个,但少得可怜,永远成不了什么气候。中国惟一的出路是让别人,日本人或者最好是德国人,来‘开导’他们。”春天,哥哥穿着内衣内裤躺在屋里地毯上,得意洋洋地说话。他说:“你也不是中国人,不要纡尊降贵,和那些粗野俗气的平民百姓混在一起……瞧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像傻瓜一样嘎嘎地笑,什么都不懂。在剿乱的时候,我看见一些行刑的场面。他们几十几十地被押赴刑场枪决。这些人快丧命了,可是,还在笑,笑,这些白痴 ……”
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突然受不住了。
我和哥哥一直坚持长距离散步,这个习惯他倒没变。我们到天津郊外的乡野散步,到城外盐场散步。我永远记得那个凄惨惨的下午。我们站在海河的桥上。“那儿漂着一具尸体。”哥哥说,我一看,是有一具尸体,面颊上还有一个黑乎乎的圆窟窿,大概是让耗子咬的。
北方大饥荒是头年,也就是1928年开始的,还在蔓延。成百万灾民在饿死。报纸上说死了一千万。各城市郊区饿殍遍野。海河会有死尸就顺理成章了。
一天下午,在回宿舍的路上,哥哥突然向一个蹲在街角的人力车夫冲过去,没来由地用随身带的手杖打他,尽量用脚往车夫腿的高处踢,并用靴子使劲踩人力车的车把。那人力车夫出于无奈和他撕扯起来,嘴里骂道:“×你的妹子,×你的妹子。”他微弱的目光,越过哥哥的肩头瞅着我,脸色铁青,好像是我唆使哥哥打他似的。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那肋骨,他那眼睛,他那叫骂,还有最终被哥哥踩断了的那根车把,这一切我老也忘不了。
几天以后,不知为何,我在大街上大发脾气。哥哥拉着我的手往回拽。我尖声地叫呀、嚷呀,怎么也停不下来。哥哥把我关在我的小屋里。我抽泣着,尖声地叫嚷着,给爸妈写了一封信。妈妈专程来天津接我回去。她把我从小屋里拉出来,让我自己收拾好箱子。我记得那天,哥哥在他很得意的全楼最好的房间里,坐在椅子上,两眼直瞪瞪地看着阳台外的那些树木。他既不看我一眼,也不看妈妈一眼。现在,我才知道他原想让我来和他做伴,以减轻他内心的寂寞和孤独的感觉。不论德国公寓的饭菜有多丰富,德国人的效率有多高,日本人的灯光效果有多好,不论他参加了什么志愿民团,踢了多少中国人,这一切都不能使他内心的孤独感有些许减轻。因为他无所归属,不管他干什么,不管他是爱还是恨,不管他工作还是闲着,他总是、永远是一个社会的弃儿,他的心里总有这么一个老大老大的阴影。他还年轻,才二十一岁,孑然一身,可谁也不关心他内心的苦闷。
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平凡之辈。他的内心世界无人关心,他的言行随遇而安。他谈吐机智,语言幽默,这使他的好友常常欣喜不已。他学识丰富,含而不露。他富有探索精神,酷爱花草,气质优雅而内秀,真可谓超凡脱俗。他不是一个战士,而他的女儿后来不得不成为一个战士,尽管她经历了漫长的历程才知道应该为什么而战斗。父亲这一辈子可以用他喜欢的一句话来概括:
“树欲静而风不止。”
每逢他可以挺身而出壮举一番的时候,他却没有那样做。他年轻时最好的朋友选择了革命的道路,并为之牺牲,他却没有。满清王朝覆灭以后,他阅读了宣扬新学的书籍,接受了新学。辛亥革命胜利了,他在铁路上工作,默默无闻、勤劳本分、忠于职守、任劳任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