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衡量爱情可以用制服作为尺度的话,那么,我父亲的一切都被母亲制服了,例外只有一个,那就是铁路。母亲毁了我们——她的孩子们的一生;同样,父亲的铁路也毁了母亲的一生。父亲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也连累了母亲一辈子。他从不吝惜自己,也从不吝惜母亲。他有八个孩子,其中六个生在铁路线上,当中又有四个死在铁路上。为了铁路,母亲定居在中国,从1913年到1948年整整三十五载,她从未回过比利时,尽管每隔半年,她就闹着要走。可是,每次都从打好行李开始,最后还是打开了事: 每次父亲都能想方设法把母亲留下来。
只是到1949年,中国又经历了一次革命之后,父亲革新者的本色才崭露头角。父亲性情温和,不露锋芒,他任劳任怨,悄无声息,严以律己,这一切突然成就了一位英雄。一个长年不懈辛勤从事日常平凡工作的劳动英雄,一个爱国者。对自己他处处克制,对一个终于获得了新生的国家,他奉献了自己的忠诚和全部身心;一个才华长期不为人知,现在终于得到承认和嘉奖的英雄。
父亲现在安息在北京的八宝山,四周邻居是许多比他远为英勇的伟人。因为1949年以后,他才找到了自我,做出了贡献。与父亲坟墓相隔三排的是史沫特莱的墓。史沫特莱是一个伟大高尚的美国女性。父亲坟墓下方第三排,安葬的是一个被蒋介石杀害的青年革命家。父亲是一个资产阶级分子,不是共产党员,一个技术人员,不是政治家,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忠于自己的祖国,因而他失去了儿子、妻子和两个女儿。他之所以被安放在八宝山,那是因为在国家需要他的时候,他强支病体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多年的战乱频频之后,1949年的中国,百废待举。铁路瘫痪、矿井被毁、机器设备废品一堆。父亲响应征召,施以援手。他整顿了满目疮痍的大同煤矿,在那里工作了一年。他不知疲倦地工作,即使在年轻时他也未曾这样勤奋地工作过。因此而成为一名劳动英雄,却是他连想都没有想到的事情。这时,我才认识到,我爱他没有爱错。
或许就因为我是女孩,父亲把我交给了母亲。他没有和母亲争论过一定要我上中国学校。也许他觉得我上教会学校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我是个女孩。父亲把我委诸于命运,而在他心目中,一个女孩的命运只是出嫁而已。这是他对我们这几个女儿犯下的极大错误。为了弥补这荒废的童年,我整整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过去,我依附父亲,爱父亲,他却把我撇在一边,因为在他心里,母亲总是第一位的,历来如此。
1929年,一个可以紧紧依附、深深眷恋的潜在的现实,在我心目中丧失了。那是发生“酿酒事件”的那天晚上,在这之前,父亲在我心目中是一个亲人,此后就变得形同陌路了。
我们在北京的第一所宅子位于旗人区,我非常喜欢这栋房子。父亲在那里种了一棵葡萄树。后来,他把这棵葡萄树移植到第二所住房,又移到了最后一所住房。1929年秋,我看了一本关于酿酒的儿童画册,决定用自家的葡萄酿酒。每天傍晚下班后,父亲总要走到葡萄树跟前,站在那里凝视那些成串的结实的青葡萄。过些时候,葡萄长大变软,但尚未晶莹饱满。我想,给爸爸奉献一瓶酒使他惊喜一番,难道还有比这更让他大吃一惊的吗?于是,我从厨师那里借来了一只杀鸡煺毛用的木桶,把青葡萄放在桶里。蒂萨和我脱下鞋袜,按照画册上讲的方法照方抓药,站在桶里踩葡萄,然后,把桶里的葡萄汁灌在瓶里,因为那酱色葡萄汁量很少,还兑上了水。
父亲一向性情温和,沉默寡言。母亲爱给人起绰号,给父亲的绰号是“哑巴”。可是,这一回他真发火了,又是叫嚷,又是摔盘子。母亲见状,便护着孩子。这一回,不是爱哭的蒂萨而是我回到卧室,听着酒瓶被扔到花园墙上砸得粉碎的声音,伤心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