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开始一个劲地向那个奥康纳神父,那个用含混不清的中国话布道的爱尔兰神父,提出难以解答的问题。什么地狱啦,炼狱啦,生物灵魂啦,未受洗的婴儿啦……更不用说什么耶稣升天、灵胎、圣母归位啦,有这么一大堆事要相信!但是,信仰究竟是什么呢·
“奥康纳神父,那圣饼……怎么知道那是基督的本体呢·”
“为什么没有受洗的婴儿死了以后不能升入天堂呢?这没道理嘛。毕竟是因为没有神父在场给他们做洗礼呀!”
奥康纳神父给我解释起来。我让他讲,但没有专注倾听。我的注意力全放在那摇曳的烛光上,它们多像柔和的音乐。“炼狱最不公平了。这些婴儿不该出生,不然上帝应该在他们死去的时候,安排一个神父在旁边……为什么动物不该上天堂·它们为什么没有灵魂·我认为,上帝很不公道: 动物遭那么多罪,让动物遭罪不是作孽吗·”
奥康纳神父很不高兴。“我的孩子,你不该说上帝不公道。这是亵渎上帝的功德。上帝听到了会惩罚你的。”
“不管怎么讲,我都觉得这不公道。”突然,我又转了话题。“我看上教堂不会把人人都变成好人。要是上帝无所不在的话,在家做祷告不也一样·为什么星期五吃肉就犯了大罪,吃鱼就没事儿呢·鱼和鸡不一样都是活物吗……”
大斋期的一个星期五,我放学回家经过教堂,又在教堂大门口看到了那些盲童,或站或坐。他们衣衫褴褛,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身上的衣衫是用绳子捆住的。那是个下午,不是做弥撒的时间。盲童们聚在那里,因为那里是苦路十四处,大门口阳光可以取暖,有一块可以坐一坐的石阶。该是在家里宣布我决定的时候了。
“妈,我要当大夫。”
“洗洗脸,你弄得浑身尽是土。”三月的风刮得漫天飞尘。全北京城风沙弥漫。
“我要当大夫,妈。”
母亲数着毛衣的针数。
父亲下班回家。桌上已摆好了汤。“爸,我要当大夫。”
“当大夫·女人当大夫很难哪。”
“她又在说梦话了。”母亲说道。
“我不是在做梦。”罗萨莉,也就是我回答说,“我要当大夫。我不想去教堂了。我不相信显灵什么的。那些瞎子等呀,等呀,等了一辈子也看不见什么。我要当医生,我要给盲人做点什么,让他们重见光明。”说罢,罗萨莉,也就是我哭了起来。父亲烦躁不安,唉声叹气地说:
“不是笑,就是哭,啥时候都安静不下来。”
母亲说:“她要来月经了,快十二了。”母亲这么说是因为蒂萨年纪比我小,却已经来月经了,没有什么痛苦。我一个月一个月地等,月经却老也不来。母亲为我买来一种镇静剂,因为我神经老那么紧张。人人都说我是一个一触即动的玩具人,神经极度紧张。我这脾气真叫蒂萨和玛丽安受不了。
“他们不相信我,他们不相信我。总有一天他们会相信我!”
我看着父母这对冤家,现在,倒全成了我的仇敌。此时此刻,我理解了哥哥,我理解了他的愤懑,他的依恋,他想维系与父母的关系所做的努力,哪怕是为维系敬而远之的关系所做的可怜的努力,以及他为了摆脱与父母的关系所做的努力……而今,爱的丝弦终于磨断,我再也没有修复之心。我强压下对他们出乎意外的淡漠感情。父亲已经不复存在,在那个“酿酒事件”的晚上,在他手持蜡烛的时刻即已消逝。母亲则在我出生之日就幻灭了。现在,“我的父母”,在我寄居的这个家庭中的一对夫妻,在我的心目中泯灭了。我才十二岁,但我要悬壶行医,要为盲人治病……
“我的大女儿浅薄,易于冲动,反复无常……二女儿比较像个中国女孩子,她文静顺从,温柔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