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回顾过去并非为昔日忏悔,而是反思我们走过的旅程,同时也是思考一下这茫茫宇宙中千百万其他生灵的前程。清算过去才能从混乱中理出头绪,筛除包藏滔天罪行、误导人们的伦理道德。我们这些本应明白事理的人,才能惊愕于过去竟然如此无知。因此,我们这个阶级,有产阶级,交出了领导权。我们不只是被别人推翻,而且也是自己推翻了自己。今天,我发现一个类似的进程在重复,其规模比过去的中国还要大。历史宛若扬场上的风永不停息。我们眼看着谷壳扬起,却忘掉了谷粒跌落在场院的地面上,那是未来的种子。我们从不善于学习,苟且生存,生活圈子被淤泥所堵塞,狭窄得就像铅笔在纸上划的一道线。我们的所作所为,犹如困于平面世界的居民,而且是一个用自己的偏执包围起来的世界。但是,生活的真谛在于向前推进,推倒由恐惧和无知筑成的围墙和顶篷,在于离开巢穴飞向天空,摆脱愚昧,探索新知。回顾过去就是展望未来。
我想起1928年的一天,刘姑父扯着他的大嗓门嚷嚷道:“一小股流寇而已,躲在江西最荒凉的山上……他们的名字叫朱德、毛泽东。”那笑声把窗玻璃震得咯咯直响。他的声音依然萦回于耳畔,宛如昨日。
朱德、毛泽东,这两个名字已经把一个乞丐的世界转变为一个人的世界。
在刘姑父提到朱德和毛泽东的时候,这两个名字不过是被当作笑料的双关语,而对那个领袖、总统、总司令的名字蒋介石,人们有口皆碑,推崇备至,还把他吹捧为中国的救星、希望之舟的掌舵人。尽管刘姑父和父亲都不喜欢蒋介石,可是他们全都信赖蒋介石。因为我们都害怕,主要是害怕革命,革命意味着农民起来夺走土地。我们大家都这么说: 我们要的是有条不紊的进步和改革,而且尽可能稳步进行。我们这些人前怕狼后怕虎,妥协成性,朝三暮四,相信蒋介石会收复失地、拯救百姓、修筑铁路、给我们发薪,相信他可以一步步地做到这一切,却又不会对旧秩序伤筋动骨。在每一间铁路办公室里,他的照片不就悬挂在我们头上吗·在那张照片里,他表情严峻,没有笑容,两只眼睛直视前方,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扶着剑柄。那些文武官员一说到“我们的领袖”,不是立刻两脚一并、前胸一挺,肃立十秒钟吗?既然这么多人都说他是伟人,那他笃定是伟大的了……西方报纸吹捧他;银行家说,我们的光明前途就由他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掌握着;学界名流称赞他思想开明;传教士也赞扬他笃信卫理公会……多少年来,我们的生命财产一直在他戴着的那白手套里安然无恙。可是,十年来,白手套令我噩梦连连,因为我也得洗白手套,把它们洗得洁白无渍,而我们整个国家却在凋残衰朽。
因为我的前夫曾经当过蒋介石的侍从官,并且是效仿希特勒党卫军组织起来的禁卫军——蓝衣社的一个成员,我在蒋介石的部下当中,在他的国民政府里,有过多年的生活经历,和他手下的人有过密切的交往。那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无法一一记载,因为中国当时正在打仗,一个军官的妻子,为了维护战时的统一,一定要忠于国家和领袖。国难当头,谁也不会去诋毁一个国家元首的,除非他想失踪或以叛国罪被处决。
今天,除了服膺真理,我不必再效忠于任何人。我可以秉笔直书,把蒋介石当作一个普通人,既不怨恨也不予以诋毁,也不把他看成什么领袖或不朽的偶像。蒋介石只不过是在本阶级的利益驱使下行事,脱离不了历史发展的支配,而他本人的选择也驱使他这样做。他是某种势力的工具,只是他对这一势力并不理解。面对着种种选择,他追求的是华而不实的个人荣耀,却未能如愿以偿,如同在他统治的年代里,每到星期六就会有许多人因自己的追求而死在刑场上一样,也是所谋不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