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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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几度回玉树。
一枕寒梦中,我站在日月山上,罡风猎猎,太阳烈烈,日亭之巅经幡飞舞,月亭之上却雪风四起。伫立于这条大自然的南北回归线上,青藏高原的漠风与黄土高原的柔风朝我横吹,玉树临风。北坡山阳,一阴一阳,一柔一刚,兀立几分钟后,便会感到五脏六腑有一股清凛穿透,撕裂着我,也这样撕裂过帝国公主,也同样撕裂过伫立在日月山上的许多普通人。再待下去,就会被冻成冰凝玉树了。于是,最后回望一眼故里、故土,但见熙熙攘攘的阡陌小径上,油菜开至荼靡,穿着黑衣的汉地一族,戴着竹笠,披着蓑衣,穿越田野。
田野将熟兮,我将离去。告别黑衣之邦,朝前方城垣般崛起的青藏高原踽踽独行。
打马下山,沿唐蕃古道而行。蓦然回首间,汉地的村舍、炊烟,还有那一群群穿黑衣的乡亲,便在身后浓缩、凝固成一个个小点,一个活字印刷着墨过后的黑点,遁入朦胧。不再眷顾故土,拍马绝尘而去。前方是倒淌河,是大切吉草原,是醉马滩。在我的记忆中,当年的大唐使者,就在这被雪埋的帐篷里,用身体将冰焐热,化作水,研墨,挥毫记下了一段又一段驿程,伸入草原腹地,过食宿站、黄河沿,翻越巴颜喀拉,山脚之下,便是玉树地界了。
千百年间,朝着逻些( 拉萨 )圣城方向,大唐帝国的公主迤逦而来,帝国的大员策马而行,帝国的文人骑驴而行,背着行囊的汉地苦行僧嘉那活佛这样徒步走过。后来,则是慕生忠将军率领的驼队,弧线般嵌进茫茫大荒。
驼铃声声,通向玉树之旅,常会被风雪弥漫。迷途时,会有灰头雁掠过天空,会有一具具野牦牛头骨作为路标,还会有慕生忠将军入藏骑过的骆驼倒下后的骨骸,作为路标,指向一程又一程古道。山回路转,马蹄无声,雪地有痕,我几乎是在一枕寒梦中走遍了玉树的山山水水。写青藏铁路时,有媒体传讹,说青藏铁路便是当年的唐蕃古道,文成公主曾入昆仑山里纳赤台,饮过圣水,纳赤台亦称公主台,言之凿凿。我在《 东方哈达 》一书中,专辟一节“青藏铁路并非唐蕃古道”,便一个驿站一个驿站的历数而来,从大唐长安城朱雀门下,直至逻些( 拉萨 ),厘清唐蕃古道的走向,正本清源。抱愧的是,从未像当年苦行僧一般,徒步走过,而只是在地理文本考证中徒步而行。
这一次,中国作家玉树地震灾区行,终于寒山入梦来。好梦将圆时,走向玉树,却不是梦中最迷恋最熟悉的陆路,而是借以神鹰的翅膀,从空中飘然而下。
飞抵玉树巴塘机场时,正好是仲夏之季的上午8时20分,站在舷梯上极目远眺,天空透蓝,清风徐来,翠玉般的山野,环抱巴塘草原。
此时,正是巴塘草原最美的季节,河水清澈,野花盛开。阳光从祥云罅中筛下来,在远处的雪山和天葬台上,留下一道道诡谲的光影。
车窗两侧的风景,在车后渐行渐远。从文成公主庙前的岔道左拐,往南驶去。翻越一道垭口,河那边的山冈上,经幡飞扬,风中有祷语低诉。十万次的祈祷,从风马旗上飘过,冉冉袅袅,十万次的六字真言搭成的语言天梯,直抵天国。我在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的同学梅卓主席系青海藏族,经常出入玉树。地震刚过,她就率一个作家采访团到灾区采访,熟悉这里发生的一切。她指着经幡处说,这就是禅古寺,玉树地震已将这座700多年的寺院摧毁,正在重建。
我指着河那边一片白墙红顶的别墅区问道,这是哪个新村啊?
梅卓说,禅古村啊!为北京来的中建集团援建。
隔着车窗远眺,河边的藏族别墅村庄,已经有了人烟,搬进不少康巴人家。可是藏式建筑的风格、风韵尽失,只是在红色彩钢板顶棚屋檐下,点缀几道藏式图案,与内地的某一别墅区酷似。
车里坐着阿来、熊召政、赵瑜、萧立军、尹汉胤、素素诸兄。瑜哥和熊召政兄感叹,这大红屋顶与周遭的青山绿水,多么不协调啊!新建筑应巧妙地融入自然之中,又不失民族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