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脱腔》 精彩书摘(3)

脱腔 作者:阿城


我是不太读小说而遇回忆录必读的人,尤其是中国人写的回忆录。不过近年的一些回忆录有点儿倒胃口,常常自称天仙,而且天仙必被摧残过,虽然被摧残过,还是天仙,不是天仙就没人看了。作者,出版社,读者之间的恶性循环。

我想我又遇到一个天仙了,先试试看吧。

我常常不认为我是一个好的叙述者,但我自认是一个难得的听者。一个好的听者,才会常常怀疑自己的叙述能力。我常痛感长久以来中国人已经失去听的能力和艺术,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自己自有一套东西,笼罩在别人的意思上面,而且没有人愿意听,都愿意说,一个聋而不哑的奇怪的民族。

二月二十三日,李爽开始说,我开始听,担任记录的既不是我也不是她,是我随身带的摄像机。近年我常常用摄像机记录人的叙述。人的叙述是有表情的,光看文字,甚至光听声音,有时候不能懂对方的意思是什么,要读表情。近百年来,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是活动影像的记录。活动影像对我来说,永远有节庆的感觉。将影像纪录在磁带上,造成记录成本大幅度降低。随着数码纪录技术的逐步解决,一个真正的“作家电影”的时期将要开始了,小众影像文化再也不会受工业成本的限制。

我用摄像机只记录对方,不记录自己。我只是听,不插嘴,不提所谓的聪明的问题和所谓深刻的问题,只是当对方的叙述明显有逻辑上的疑问时,才疑问一下,比如:“你刚才说的爷爷,是你前面提到的姥爷吧?”尤其是对方的叙述状态非常好的时候,不要插话,打断了,最宝贵的东西会消失。

我想我是一个好的听者,因为我记录了许多人,他们都越说越进入状态。如果你发现对方注意听你讲,对你讲的有兴趣,你就会不停地说下去,越说越来劲儿,这是人的一个弱点?

二十四日接着讲,李爽说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流鼻血了。我在这方面心肠很硬,打开机器,说:“开始吧。”

二十四日傍晚结束。两天下来,一个中国大陆出生成长的女孩子的青春长卷打开了,又合上了。

我二十三日晚上睡在李爽和老白家一间小屋里的地铺上,睡前看到旁边有一本沈从文写的《忆丁玲》,大概是老白以前做中国妇女问题研究时的参考书。这本书在大陆很难找到,我是在美国的图书馆看到的。虽然看过了,还是翻开再看了一遍,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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