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家鼎脔》是晚宋一部宋人选宋诗总集,今传此书已是残本,诸本皆缺首页,故其编者一直不详,卷首有“倦叟”之序,亦不明其人。此书共选九十六位诗人,凡一百八十首诗,除黎师俣外,其馀九十五位都是南宋诗人,所以《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八十七“《诗家鼎脔》提要”谓此书“乃宋末人所录南渡诸家之诗”,实略举大概而言之。《四库》馆臣对其评价并不高:“家数太杂,时代亦多颠倒失伦,未能尽臻精核。”但又认为此书保存了一些小诗人的诗作,不少诗人的生平资料赖此书以存,在文献上有资于考证:“然裒辑既广,所录诗人其有专集流传者什无一二,今惟苏泂、王迈、章甫诸人幸于《永乐大典》中掇拾丛残遗稿,复得重显于世,而其它别无表见者尚多,得是书以存其一斑,于诗家考据之助,要不无小补焉。”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第1705页。
本章在晚宋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对该书进行全面的研究,力图探索《诗家鼎脔》清抄本与《四库全书》本的差异,推断其大致成书时间;分析了此书的选诗特点,即《诗家鼎脔》编选了以南宋中后期中下层诗人为主的诗歌,选诗以江湖诗派诗人为主,入选诗人的地域分布以福建、浙江居多,入选诗体中绝句最多。此书在选诗上反映了晚宋诗坛上宗尚晚唐的诗风,同时又是一部有一定政治倾向的选本;所选之诗多是当时名作,触及到重大的社会历史事件,反映了晚宋中下层士人的心态。《诗家鼎脔》“尝鼎一脔”的编选形式对同时及其后的选本也产生一定的影响,宋元之际的诗歌选本,如《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唐宋千家联珠诗格》有大量的诗歌取资于此书。
《诗家鼎脔》目前主要以抄本形式存在,一种抄本有清劳权手跋,现藏日本静嘉堂文库。静嘉堂文库还藏有文澜阁传抄本。另有一种清抄本藏山西文物局。南京图书馆藏有佚名录,清劳权校跋,清丁丙跋的抄本。上海图书馆藏有清陆惠畴跋的清抄本
参见祝尚书《宋人总集叙录》卷七,第358—361页。
。笔者所见为南图所藏清抄本。另外还有《四库全书》本,收于集部总集类,后来上海商务印书馆在民国二十三至二十四年又将其影印入《四库全书珍本初集》,列一八五一册。笔者仔细比较了清抄本和《四库》本,发现两本虽然内容大部分相同,但也存在着一些明显的差异,比较的结果就是清抄本较为接近原貌,而《四库全书》本则受到意识形态的干扰,改换不少字句,甚至还删了两首“违禁”的诗。
《四库》本选了九十五位诗人一百七十八首诗,而清抄本则选了九十六位诗人一百八十首诗。被四库馆臣刊落的两首诗都涉嫌“违禁”,诗句不但出现了“胡”“虏”等字眼,而且主题也比较敏感。这两首诗分别是徐得之的《昭君曲》:
妾生岂愿为胡妇,失信宁当累明主。
已伤画史忍欺君,莫忍君王更欺虏。
琵琶却解将心语,一曲才终恨何数。
朦胧胡雾染宫花,泪眼横波时自雨。
专房更倚黄金赂,多少专房弃如土。
宁从别去得深嚬,一步思君一回顾。
胡山不隔思归路,只把琵琶写辛苦。
君不见有言不食古,高辛生女无嫌嫁盘瓠。
这一首诗被四库馆臣删掉的原因,大概因为诗中频繁出现“胡、虏”之字,比较刺激满清统治者。另一首诗是叶绍翁的《题岳王坟》(《四库》本《诗家鼎脔》只选了叶绍翁三首诗,而清抄本共有四首):
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复堪怜。
如君更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
漠漠凝尘空偃月,堂堂遗像在凌烟。
早知埋骨西湖路,学取鸱夷理钓船。
这一首不但出现了“虏”字,而且一句“此虏安能八十年”,言下之意是如果岳飞仍活着的话,金国根本不会再延长八十年。作为女真后裔的满清统治者,自然要改而后快,所以收有此诗的《江湖小集》、《两宋名贤小集》及《诗人玉屑》分别被改作“此局宁输八十年”、“彼国安能八十年”、“此辈安能九十年”
宋本《诗人玉屑》作“此虏安能九十年”,见王仲闻点校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41页。
。被改动后,语气远不如原诗鲜明,而且有的还指代不明。
其实这两首遭刊落的诗在南宋影响都很大,不但被收入诗歌选集之中,而且还有诗话予之评论。这两首诗都见于《诗人玉屑》卷十九,另外徐诗还见于《娱书堂诗话》。被删主要因为其中出现了“违禁”的字。
同样由于“违禁”的字眼,四库馆臣还改动了原本中的字句,且看下表:
另外,严仁《塞下曲》中“知是朔方牧马还”,于济、蔡正孙编集之《唐宋千家联珠诗格》卷十三、《宋诗纪事》卷六十三引《诗林万选》皆作“知是胡儿牧马还”,亦可见《诗家鼎脔》之《四库》本已非原貌。
再次,两本在诗人顺序上也有不同,《四库》本卷上“竹溪饶良辅昌朝”、“乙山黄铸亦颜”两位诗人原在“巽斋危祯逢吉”后、“长乐郑舜卿虞任”前;而在清抄本,两人则被排在了卷上的末尾,即最后一位诗人“金沙夏□”前。另外还有卷上“苔矶叶元素唐卿”在“东涧陈元鉴”后、“靖逸叶绍翁嗣宗”前,而在清抄本则在“可山林洪龙发”后、“松山曹邍”前。
在格式上,清抄本卷下高翥的《恭跋思陵宸翰石本后》,“思陵”是另起换行顶格的;诗中“尽是先皇御赐诗”中的“先皇”也是另起换行顶格的。这些都是为了表示对本朝皇帝的尊敬,可能抄本抄自宋本。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清抄本更接近原本。
现在无任何资料明确指出《诗家鼎脔》的成书时间,不过可以根据其文本及相关文献推测其大致成书时间,可以确定其为一部宋人选宋诗之作。
最早引用《诗家鼎脔》的是宋陈景沂所编《全芳备祖》这部类书。该书前集卷十九“桐花”类引《鼎脔集》:“梅叶阴阴桃李尽,春光已到白桐花。”考此联正见于《诗家鼎脔》卷上所选“远庵方士繇伯谟”诗《崇安分水道中》,《全芳备祖》所引为该诗后两句。《全芳备祖》书前有南宋理宗宝祐元年(1253)韩境序。从序中可知,此书曾在理宗时进于朝。另外成书于宝祐五年(1257)的谢维新编《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别集卷三十三也同样引用到了方士繇的这一首诗。所以,可推知《诗家鼎脔》一定成书于宝祐元年以前,至少理宗时已经流传。
可是,还有一点疑问。朝鲜版的李壁《王荆公诗注》卷四十八《越人以幕养花游其下二首》引《诗家鼎脔》中一诗:“野花满眼露香新,独立空山奈莫春。花自落时无主惜,恣风吹逐马蹄尘。”
《王荆公诗李壁注》,影印朝鲜活字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146页。又李之亮《王荆公诗注补笺》,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版,第958页。
据查,此诗不见于清抄本和《四库》本《诗家鼎脔》。按,李壁卒于宁宗嘉定十五年(1222),据学者研究李壁注王安石诗,在开禧三年(1207)十一月至嘉定二年(1209)贬居抚州期间,而刊刻于嘉定七年(1214)参见汤江浩《北宋临川王氏家族及文学考论——以王安石为中心》第七章《李壁注荆公诗考论》第二节《李壁注荆公诗之时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0—334页。
。如果这时李壁已引用到《诗家鼎脔》,则《诗家鼎脔》的成书时间更要提早三十多年。这一条注不见于今本《王荆公诗注》,仅见于朝鲜版《王荆公诗注》。如果《诗家鼎脔》成书时间在1222年前,那么就与《诗家鼎脔》中所选诗的时间相矛盾,如卷下选洪咨夔《哭都城火》一诗,旁注“辛卯”,即理宗绍定四年,公元1231年,此事《宋史·理宗本纪》亦有记载。出现这种情况,一种可能是朝鲜版李壁《王荆公诗注》所引《诗家鼎脔》与今传本《诗家鼎脔》并非一书,乃同名而异书。也有可能是《诗家鼎脔》并非一次编成,而是经过多次加工而成的,由于资料有限,这一点仍要阙疑。
笔者认为,《诗家鼎脔》的大致成书在1231年至1253年之间。
对读《诗家鼎脔》与《诗人玉屑》,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诗家鼎脔》中的作品,《诗人玉屑》多有评论,而这些评论全部见于卷十九,即评“中兴诸贤”诗的部分,试看下表:
《从上可见,《诗家鼎脔》与《诗人玉屑》之间肯定存在着一定的联系。《诗人玉屑》前有黄昇的理宗淳祐甲辰(四年,1244)的序,可见《诗人玉屑》成书于理宗淳祐四年之前。而《诗家鼎脔》成书于理宗绍定四年(1231)至宝祐元年(1253年)之间。两书成书时间如此之接近,并不是巧合。如果《诗家鼎脔》成书在前,那么《诗人玉屑》中所引用的《柳溪近录》及《玉林诗话》就可能从这部书中获得了部分评诗资料。如果《诗人玉屑》成书在前,那么《诗家鼎脔》选诗时就可能根据《柳溪近录》及《玉林诗话》的评论来决定。
《诗家鼎脔》的《四库》本和清抄本都不是完本,两本都缺首页。此书可能本署编者之名,但由于首页缺失,而编者的姓名就可能题在首页上,所以其姓名就从此不得而知。笔者根据有限的文献,大胆猜测编者是与魏庆之有关的人,而这个人有可能就是黄昇。兹略作论证如次:
第一,黄昇有作为选家的基础。黄昇与魏庆之同时,生活在南宋末期,与《诗家鼎脔》所选诗人生活时代相近。同时,黄昇编过两部词选,即《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及《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诗家鼎脔》就相当于“中兴以来绝妙诗选”。在《中兴以来绝妙词选》的自序中,黄昇明确说:“佳词岂能尽录,亦尝鼎一脔而已。”《诗家鼎脔》即尝诗家一脔之意,《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八十七“《诗家鼎脔》提要”云:“所存诗多者十首,少者仅一二首,盖取尝鼎一脔之意,故以为名。”《诗人玉屑》卷十九“萧梅坡”条引《玉林诗话》云:“诚斋跋萧梅坡诗卷云(下略)尝鼎一脔,其旨可知,况有三老为之印可乎!”可见,黄昇比较喜欢用“尝鼎一脔”这种方式探究一位诗人诗歌的风貌。
第二,黄昇所作的《玉林诗话》中多次对《诗家鼎脔》中的诗进行评论,或者说《诗家鼎脔》选诗多参照《玉林诗话》。《诗人玉屑》卷二十一编入黄昇的词话《玉林中兴词话补遗》,即是对《中兴以来绝妙词选》所选词人的评论。《玉林诗话》全称是《玉林中兴诗话补遗》,那么就可能是对《诗家鼎脔》所选诗人的评论。同时,《诗家鼎脔》与《柳溪近录》之间的关系也可以据此解释。《柳溪近录》,据《诗人玉屑》乃吕炎(吕柳溪)所作,吕炎与黄昇乃诗友
吕炎与黄昇皆福建建安人。又《全宋词》载冯取洽《金菊对芙蓉》序云:“奉同刘篁NB021、魏菊庄、冯竹溪、吕柳溪、道士王溪云,赏西渚荷花,醉中走笔用篁NB021韵。”又载冯取洽与黄昇唱和词多首,如《沁园春》(和答吕柳溪)、《沁园春》(二月二日寿玉林)、《水调歌头》(四月四日自寿,用玉林韵,兼效其体)等等,而黄昇所编《中兴以来绝妙好词》末附黄昇己作中也有多首与冯取洽交游的词。从冯和魏、吕、黄三人同时交往来看,他们之间应该相识,且是诗友。
。如果黄昇编《诗家鼎脔》,参考朋友的诗话著作也是很正常的。
第三,在《诗人玉屑》序中称:“君名庆之,字醇甫,有才而不屑科第,惟种菊千丛,日与骚人佚士,觞咏其间。阁学游公受斋先生尝赋诗嘉之,有‘种菊幽探计何早’,‘想应苦吟被花恼’之句,视其所好事,以知其人焉。”
魏庆之生平参见张健《魏庆之及〈诗人玉屑〉考》,载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编《人文中国学报》第十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黄昇所引游九功(受斋)之诗仅见于《诗家鼎脔》卷下,别无他处可见,诗题作《题魏醇父菊庄》,全诗如下:
东篱采采人归来,长歌三嗔书生老。
子方青春志紫霄,种菊幽采计何早。
一枝可爱况千丛,想应苦吟被花恼。
西风浩然天池秋,白露霏空下百草。
此时此花抱幽贞,宁衒世间颜色好。
日斜寒照萼明韚,霜轻净澈香远到。
淡焉见谓山泽癯,渊乎我爱其似道。
荒畦野径尤惬性,何似移根伴枯槁。
虽知晚节亦何用,为制颓龄聊自保。
同时,《诗家鼎脔》卷下还选有游九功答赠黄昇本人的诗《答黄叔旸》:
冥鸿倦云飞,敛翼退遵渚。
秋虫感时至,自野来在宇。
老我久合归,溪山况延伫。
俯此沙水清,面被烟尘聚。
龙断既冲冲,澜倒亦吁吁。
岂无砥中立,而不改风雨。
忽忻远寄声,秀句盈章吐。
灿烂炯寒芒,晴空见冰柱。
颇闻词场笔,漫焉叶如土。
黄粱枕上过,得之亦不处。
独行固不移,犹在审去取。
游九功是宋代“得伊川单传”著名理学家游酢之孙、理学家张栻弟子游九言之弟,后除待制加宝谟阁直学士,又与黄昇及魏庆之同乡,都是福建建安人。所以受到游九功的称颂应是颇为荣耀的事情,在诗选中加以选录也是正常的。
以上仅是笔者的一点小小的推测,可能不一定正确。但有一点肯定的是,《诗家鼎脔》的编者肯定与南宋福建的文化圈有关系(《诗家鼎脔》中所选的福建籍诗人约三分之一),同时又可能和《诗人玉屑》及魏庆之周围的人有关。
《诗家鼎脔》以“尝鼎一脔”的方式编选了以南宋中后期中下层诗人为主的诗歌,虽然这些诗人也许不甚有名,但《诗家鼎脔》所选的诗歌在当时皆脍炙人口。如卷上赵蕃《蔡季通挽诗》,《诗人玉屑》卷十九引《柳溪近录》云:“当时哭诗,推此篇为冠。”
《诗人玉屑》,第422页。
卷上徐得之《明妃曲》,《诗人玉屑》卷十九引赵威伯《诗馀话》云:“明妃曲,古今作者多矣,近时徐思叔(得之)所赋一篇,亦为时人脍炙。”同上,第434页。
赵师秀《呈蒋、薛二友》,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五评曰:“此等诗平正。近世诗人甚夸之。”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63页。
卷下游仪《题鄂州黄鹤楼》,《诗人玉屑》卷十九引《玉林诗话》云:“过武昌时,有题黄鹤楼诗,脍炙人口。”《诗人玉屑》,第428页。
卷下戴复古《钓台》,《诗人玉屑》卷十九引赵威伯《诗馀话》云:“严子陵钓台,题咏尚矣。天台戴式之(复古)一绝云(中略)亦新奇可喜。”同上,第430页。
卷下载复古《湘中遇翁灵舒》,《诗人玉屑》卷十九引《柳溪近录》云:“人谓石屏此诗,视唐人无愧。辞意精深,不减张籍、王建之乐府。”同上。
卷下高似孙《四圣观》,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评曰:“极藻绘追琢之功,二宋殆不能过。”对于所选的一些诗,后人评价也比较高,如卷上赵师秀《薛氏瓜庐》,纪昀评曰:“此首气韵浑雅,犹近中唐,不但五、六佳也。”《瀛奎律髓汇评》卷十五引,第1419页。
又如卷上赵善扛《春词》,刘毓盘《辑校解林乐章跋》评曰:“娟秀绝俗,词人之诗也。”见刘毓盘辑校《唐五代宋辽金元名家词集六十种》,北京:北京大学,1925年版。
其二,《诗家鼎脔》是一部反映南宋宗尚晚唐诗风的诗选。南宋中后期诗坛上宗唐风气是从永嘉开始的,导夫先路的是《诗家鼎脔》选其诗的潘柽,《两宋名贤小集》卷二八六《转庵集》曰:“潘柽,字德久,永嘉人。(中略)永嘉言唐诗,自柽始。”方岳《潘君诗卷》云:“水心谓永嘉言诗,皆本德久。”
方岳《秋崖集》卷三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2册,第599页。
又方回《瀛奎律髓》卷二潘柽《题钓台》下注曰:“转庵潘柽,字德久,永嘉人。叶水心快称其《诗竞》,谓永嘉‘四灵’之徒凡言诗者,皆本德久。”《瀛奎律髓汇评》,第146页。
同样的话又见韦居安《梅磵诗话》卷中:“永嘉潘柽,字德久,号转庵。水心先生序其诗集,言德久十五六,诗律已就,永嘉言诗,皆本德久。”见《历代诗话续编》,第552页。
这些记载都转录了叶适的观点,即永嘉四灵尊崇唐诗是从潘柽开始的。这股风尚至“四灵”而声势渐大,又经叶适鼓吹几乎成为主流诗风,当时诗人多多少少都学习过晚唐诗,特别是姚、贾等人的诗。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四“四灵诗”云:“水心之门赵师秀紫芝、徐照道晖、玑致中、翁卷灵舒,工为唐律,专以贾岛、姚合、刘得仁为法,其徒尊为‘四灵’,翕然做之,有‘八俊’之目。”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1册,第512页。
除“四灵”外,《诗家鼎脔》所选的不少诗人都沾染过晚唐诗风。如刘克庄,《瀛奎律髓》卷二十云:“刘潜夫初亦学‘四灵’,后乃少变,务为放翁体。”《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翁卷《道上人房老梅》评,第771页。
如戴复古,曾极《题式之诗卷后》云:“百首诗精拣,亲逢赵倚楼。”此诗《全宋诗》未收,见《四部丛刊续编》本《石屏诗集》卷首。
所谓“赵倚楼”即唐代诗人赵嘏,这里曾极称戴氏之诗有赵嘏之风,即有晚唐诗风。赵以夫《石屏诗集跋》云:“戴石屏诗备众体,采本朝前辈理致,而守唐人格律。”又如赵庚夫,《瀛奎律髓》卷十六云:“赵紫芝为晚唐诗,名冠‘四灵’,而仲白亚紫芝。”《瀛奎律髓汇评》卷十六赵庚夫《岁除即事》评,第575页。
《瀛奎律髓》卷二十云:“赵庚夫仲白亦可出入‘四灵’小器。”《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翁卷《道上人房老梅》评,第771页。
《诗家鼎脔》中所选的一些诗歌也有明显的唐风。《后村诗话》新集卷四云:“亡友赵紫芝选姚合、贾岛诗为《二妙集》,其诗语往往有与姚、贾相犯者。”刘克庄《后村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05页。
《诗家鼎脔》中所选赵紫芝的《薛氏瓜庐》诗正是一例,《诗人玉屑》卷十九引《玉林诗话》:“《瓜庐》诗云:‘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亦用姚合语也。”姚合《送宋慎言》云:“驿路多连水,州城半在云。”其实此诗亦袭用了白居易诗,见《白氏长庆集》卷十《早秋晩望兼呈韦侍郎》:“人烟半在船,野水多于地。”
再如《诗家鼎脔》卷上选赵崇嶓《闺词》一诗:“恨杀庭前鹊,难凭卜远期。朝朝来报喜,误妾画双眉。”此诗完全用唐人金昌绪《春怨》句法:“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全唐诗》卷七六八,第8724页,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
又卷下选刘克庄《夜过瑞香庵》一诗:“夜深扪绝岭,童子旋开扉。问客来何暮,云僧出未归。山空闻瀑泻,林黑见萤飞。此境惟予爱,他人到想稀。”此诗完全用贾岛《寻隐者不遇》句法:“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全唐诗》卷五七四,第6693页。
其三,《诗家鼎脔》是一部有一定政治倾向的选本,这在下文有详细分析。简单说来,它反映了南宋中下层文士的政治意愿,他们在当时的政治斗争中比较倾向于有正义感的士大夫。如刘过《送王简卿归天台》和高翥《送方岩先生》
参见瞿佑《归田诗话》“龙洲送简卿”条,《历代诗话续编》,第1263—1264页。
都记载了王居安为谏官得罪权臣而被罢归之事,《瀛奎律髓》卷二十四方回云:“王居安,字资道,一字简卿,台州人。淳熙十四年(1183)丁未探花。韩侂胄之死,骤入言路,寻即去国,此送诗殆其时也。”《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四刘过《送王简卿归天台二首》评,第1102页。
事见《宋史》卷四百五《王居安传》。王罢官后,“太学诸生有举幡乞留者。四明杨简邂逅山阴道中,谓‘此举吾道增重’。江陵项安世致书曰:‘左史,人中龙也。’”《宋史》,第12253页。
刘、高两诗皆为王氏罢官出都时送行之作,以诗的形式表示对王居安的支持,高诗云:“忠言历历未曾行,尽载图书出帝城。馀子但知才可忌,先生当以去为荣。(下略)”代表了当时士大夫阶层对这一事件的普遍态度关于王居安的生平及罢官,参见张继定、王呈祥著《南宋名臣王居安研究》“研究考证篇”,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
其四,《诗家鼎脔》入选诗人及诗体都有一定的特点,下面列表示之:
从上可见,《诗家鼎脔》选诗以江湖诗派诗人为主,《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七“《诗家鼎脔》提要”云:“亦陈思《江湖小集》之类也。”比照现存《江湖小集》及《江湖后集》,可以发现,有三十位江湖诗派的诗人入选其中,约占所选诗人的三分之一:罗椅、郑克己、刘宰、赵师秀、赵庚夫、赵善扛、徐照、张端义、徐似道、翁卷、刘过、危祯、来梓、曾极、张良臣、周端臣、孙惟信、叶绍翁、赵崇嶓、冯去非、林洪、戴复古、刘克庄、刘克逊、高翥、高似孙、严粲、宋伯仁、施枢、姚镛。有些诗人,其作品并没有收入《江湖集》、《中兴江湖集》或《江湖续集》之类江湖诗派总集中,但其生活形态近于江湖诗派诗人。如严羽,《三衢邂逅周月舡论心数日临分赋此二首》云:“同是江湖客,居然岁月多。”严羽曾长年飘泊江湖,所以他的诗中多有“江湖”之语,如《登豫章城感怀》:“奈何平生志,郁抑江湖间。”《梦中作》:“少小尚奇节,无意缚珪组。远游江湖间,登高屡怀古。”《闻雁》:“十载江湖泪,一夕尽淋浪。”
以上诗皆见严羽《沧浪吟卷》卷一,陈定玉辑校《严羽集》,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7、86、87、70页。
还有些诗人多与江湖诗派诗人交游,其身份也近于江湖诗人。如黄铸与黄敏求《江湖后集》卷十三黄敏求《讯黄乙山于寿宁寺》,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7册,第896页。
,上官良史与吴仲孚《江湖小集》卷二十九《菊潭诗集·赠别上官良史》,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7册,第241页。
,游次公与刘仙伦《江湖小集》卷四十九《招山小集·盱江驿舍中有妇人书一忆字笔势颇姿媚游子明王相之皆题诗其后率余同赋》,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7册,第371页。
,等等。所以《诗家鼎脔》的性质是一部体现江湖诗派诗风的微型选本。不但有江湖诗派的领袖人物,如刘克庄、戴复古等人,还有一些江湖“谒客”,如刘过、高翥、林洪、孙惟信等等。入选最多的是南宋著名江湖诗人戴复古,共入选八首;其次是“永嘉四灵”之一的赵师秀和著有《沧浪诗话》的严羽,各入选七首;再次是江湖诗派领袖刘克庄和其他两位江湖诗人周端臣和高翥,各入选六首。戴复古是典型的江湖诗人,一生未做官,足迹几乎踏遍当时南宋版图,他在当时诗坛上享有盛誉,邹登龙《戴式之来访惠石屏小集》云:“诗翁香价满江湖。”《江湖小集》卷六十九邹登龙《梅屋吟》,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7册,第536页。
又武衍《悼戴式之》:“四海诗人说石屏。”《江湖小集》卷九十四武衍《藏拙馀稿》,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7册,第683页。
周端臣和高翥在当时并不是大诗人,入选较多,可能他们的诗作比较通俗。
其五,《诗家鼎脔》入选诗人的地域分布也有一点的特点,如下表所示:
我们可以发现,《诗家鼎脔》所选诗人以福建、浙江两地为最多,这与宋室南渡后闽浙两地文化大发展有很大的关系,朱熹说:“天旋地转,闽浙反居天下之中。”福建诗人特别多,与南渡后文化中心的南移以及福建成为理学中心,教育大发展有关,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序云:“闽虽为东南僻壤,然自唐以来文献渐盛,至宋大儒君子接踵而出,仁义道德之风于是乎可以不愧于邹鲁矣。”
黄仲昭编《八闽通志》卷首,《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丛书》影印北京大学藏明弘治本,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
福建的诗人主要集中在建安、建阳、莆田、闽清、邵武、三山等地。如邵武严氏,此书就选了四位:严粲、严参、严仁和严羽。这些地区的印刷业非常发达,从而带动了文化事业的繁荣,出现这么多诗人也是符合历史逻辑的。浙江的诗人也非常多,这与南渡后浙江成为政治与文化中心有极大的关系,浙江诗人又以永嘉为最盛,《诗家鼎脔》不但选了著名的“永嘉四灵”的诗,还选了其他永嘉诗人的诗。
其六,从入选诗体来看,绝句入选最多,七绝有七十六首,五绝有十首,六言绝句有三首,凡八十九首;其次是律诗,七律有四十五首,五律有三十三首,排律有六首;另外还有古体诗八首。这可以看出,《诗家鼎脔》所选之诗的诗体还是比较全面的。尤以宛转含蓄的绝句最受欢迎,五七言绝句共选了八十六首,约占所选诗歌的一半。南宋时的诗歌选本,多喜选绝句,影响最大的是洪迈所编的《万首唐人绝句》,此外刘克庄编有《本朝五七言绝句》、《中兴五七言绝句》
《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有两书序,《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本。
、《本朝绝句续选》、《中兴绝句续选》《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七有两书序。
。赵蕃和韩淲也合选一部唐诗选本,所选诗歌全部为七言绝句,有谢枋得《注解章泉涧泉二先生选唐诗》本。另外宋元之际于济、蔡正孙编集《唐宋千家联珠诗格》二十卷,共计一千多首诗,所选诗歌亦全部为唐宋诗人的七言绝句。可见南宋人对绝句的重视。值得注意的是,此书还选了三首六言诗和六首排律以及八首古体诗,可见编者编选还是能兼备众体的。
《诗家鼎脔》是一部微型的江湖诗派诗选,不过诗选中的作品并没有堕入谒客、“阔匾”的恶俗中,许多都能直面当时的社会现实,有些诗歌还具有“诗史”的价值。最值得一提的是刘淮《韩府》一诗:
宝莲山下韩家府,郁郁沉沉深几许。
主人飞头去和虏,绿户玄墙锁风雨。
九世卿家一朝覆,太师之诛魏公辱。
后车不信有前车,突兀眼前看此屋。
这首诗的历史背景是,开禧北伐失败后,金人向南宋朝廷索要南宋权臣、曾官拜平章军国重事韩侂胄的首级。当时韩氏已死,但南宋统治者为了一时苟安,便剖棺函首,于嘉定元年(1208)送往金廷,当时的士大夫以为奇耻大辱。时人有诗云:“自古和贼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宗冤雠共戴天。晁错已诛终叛汉,於期未遣尚存燕。庙堂自谓万全策,却恐防胡未必然。”
见周密《齐东野语》卷三“诛韩本末”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0页。
正如西汉时汉景帝杀掉晁错并没有阻止“七国之乱”发生一样,将韩氏剖棺戮尸,函首送金依然不能改变南宋朝廷受辱的事实。这首诗的讽刺非常直白,刘淮的诗与之相比则显得含蓄,更富深沉的历史感、沧桑感。刘淮此诗是晚宋诗歌名作,当时笔记和诗话多有论及此诗,如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二载:“丁卯和议,敌索首谋函首予之。或为乐府云:‘宝莲山下韩家府,主人飞头去和虏。’高九万《吴山绝句》云:‘拂晓官来簿录时,未曾吹彻玉参差。傍人不忍听鹦鹉,犹向金笼唤太师。”《后村诗话》,第37—38页。
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戊集“刘淮题韩氏第”条云:“刘淮见之,建阳人。赋诗虽为韩而发,其实嘉定用事者良剂也。”《四朝闻见录》,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92页。
所谓“嘉定用事者”即当时权倾一时的史弥远,“良剂”即是对函首送金之事的不满。韦居安《梅磵诗话》卷上:“宋开禧丁卯,权臣韩侂胄诛死,刘淮叔通《咏韩家府》诗云(中略)末意与乐天诗相似,章泉赵昌父甚称赏之。”见《历代诗话续编》,第534—535页。
《诗人玉屑》卷十九引《玉林诗话》云:“刘溪翁(淮)题韩府诗云(中略)章泉跋之云:‘何人咏出韩家府,是我建阳刘叔通。尽道唐人工乐府,罕能褒贬似渠工。’又云:‘谁咏韩家府,建阳刘叔通。是为闻以戒,斯可谓之风。妄矣彼侂胄,哀哉吾魏公。向来歌颂者,岂但剧秦雄。’盖作于嘉定初年也。”赵蕃诗特别突出刘诗“褒贬”、“闻以戒”的功效,可见此诗对当时的政治有一定的震撼力。所谓“唐人工乐府”及“乐天诗”都指的是白居易等人以“讽谕”为目的“新乐府”,这也证明了刘淮诗强烈的现实指向。刘淮此诗以直面现实的态度,对史弥远丧权辱国的作法表示不满,同时也反映了南宋朝廷的无能,连曾为国家最高统帅的首级都不能保有,丧权辱国一至于斯。宝莲山下的韩侂胄府第也成为历史盛衰的象征性符号关于韩氏宝莲府之奢华,《四朝闻见录》戊集有详细的记载。
。
《诗家鼎脔》中还有些诗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南宋政府定都杭州后,杭州人口剧增,城内房屋多是竹木结构,所以杭州城内火灾频繁,有时一场大火能烧毁数万户人家
参见[法]谢和耐著、刘东译《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第一章《城市》,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诗家鼎脔》中洪咨夔的《哭都城火(辛卯)》描写了理宗绍定四年(1231)九月都城的一场大火:
九月丙戌夜未中,祝融张焰通天红。
层楼杰观舞燧象,绮峰绣陌奔烛龙。
始从李博士桥起,三面分风十五里。
崩摧汹涌海潮翻,填咽纷纷釜鱼死。
开禧回禄前未闻,今更五分多二分。
大涂小撤噤不讲,拱手坐视连宵焚。
殿前将军猛如虎,救得汾阳令公府。
祖宗神灵飞上天,痛哉九庙成焦土。
关于此次大火,《宋史·理宗本纪》仅有非常简短的记载:“九月丙戌夜,临安火,延及太庙,统制徐仪、统领马振远坐救焚不力,贬削有差。上素服视朝,减膳撤乐。”
《宋史》,第795页。
而洪氏此诗非常详细描绘了这场火灾时间、起始的位置、火势的大小,最后说明火灾的重大损失,连皇室的太庙都在火灾中化为灰烬。这是第一首非常形象而生动描写南宋都城临安都市生活中火灾的诗,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同时此诗还有一定的政治寓意,韦居安《梅磵诗话》卷中:“绍定辛卯,临安大火,九庙俱毁,独丞相史弥远赐第以殿司军救扑而存。洪平斋《吴都城火》诗云(中略)末意规讽时宰甚切,闻之者足以戒。”见《历代诗话续编》,第566页。
军人只顾得救权臣史弥远的私第,而坐视国家的太庙化为灰烬,这从侧面反映了史弥远的权力和势力之大。据此洪诗的写作目的是“规讽时宰”,时宰即史弥远,为什么洪氏要规讽史弥远,规讽的内容又是什么呢?辛卯大火发生后,一些大臣认为这是上天对理宗处理济王之事的警诫,佚名《宋季三朝政要》卷一云:“都城大火,延烧太庙、三省、六部、御史台、秘书玉牒所。诏求言。藉田令徐清叟上疏,乞为济王立后(下略)。”《宋季三朝政要》,《丛书集成初编》第3881册,第7页。
而济王废死之事又与史弥远有脱不开之干系。嘉定十七年(1224),宁宗驾崩,史弥远立皇子贵诚改名昀为帝,是为理宗,而以皇子竑为济阳郡王。宝庆元年(1225),《宋史·理宗纪》载“庚午,湖州盗潘壬、潘丙、潘甫谋立济王竑,竑闻变,匿水窦中,盗得之,拥至州治,以黄袍加其身,守臣谢周卿率官属入贺。初,壬等伪称李全以精兵二十万助讨史弥远擅废立之罪,比明视之,皆太湖渔人及巡尉兵卒,竑乃遣王元春告于朝,而率州兵诛贼。弥远奏遣殿司将彭任讨之,至则盗平。又遣其客秦天锡托宣医治竑疾,谕旨逼竑死,寻诏贬为巴陵郡公。”《宋史》,第785页。
史弥远权倾朝野,任意废立君王,又无辜逼死皇子济王竑。此行径在当时就遭到有正义感的士大夫的反对,包括《哭都城火》的作者洪咨夔,《宋史·洪咨夔传》载,宝庆元年七月,洪氏上书言“济王之死,非陛下本心”《宋史》,第12371页。
,对史弥远废死济王之事颇为不满,后洪咨夔遭史弥远爪牙的弹劾。洪咨夔此诗一方面反映了史弥远权倾一时的气焰,可能另一方面也希望通过火灾的警诫,时宰能够改弦更张,为济王平反。可惜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有的诗反映了战乱对社会造成的破坏及对人民生活和心灵的影响,如严粲《兵火后还乡》一诗:
万屋烟消馀塔身,还家何处访情亲?
旧时苍陌今难认,却问新移来住人。
元韦居安《梅磵诗话》卷中云:“绍定间,江右寇作,盱、抚、吉、赣诸邑,多被焚荡。严坦叔《兵火后还家》诗云(中略)此等景象,经乱离者方知之。”见《历代诗话续编》,第558页。韦居安认为这次乱祸发生在江西地区,可能不准确。
这里写了发生在绍定初年在严粲故乡福建邵武的一次民变,以及民变被官府镇压后,当地社会经济遭到巨大破坏的情形。从诗中可见不但故乡一片废墟,而且人口也大量死亡。他的族人严羽也经历了此次变乱,并在乱中逃离故乡,乱后也返回故乡,后来在诗中也写到这次战乱以及他回乡时的见闻。《庚寅纪乱》:“承平盗贼起,丧乱降自天。荼毒恣两道,兵戈浩相纒。此邦祸最酷,贱子忍具言。(中略)比者因乱定,南归经旧廛。岂徒人民非,莫辩陌与阡。所见但荆棘,狐狸对我蹲。坡陀流血地,靡靡生寒烟。(下略)”
严羽《沧浪吟卷》卷一,《严羽集》第84—85页。
《促刺行》:“促刺复促刺,男儿蹭蹬真可惜。三年走南复走北,岁暮归来空四壁,邻翁为我长叹息。人生四十未为老,我已白头色枯槁。(下略)”严羽《沧浪吟卷》卷二,《严羽集》第109页。关于严羽《庚寅纪乱》、《促刺行》的解读,参见许志刚《严羽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勾承益《晚宋诗歌与社会》,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严羽之诗颇可以印证严粲之诗。二严之诗以写实主义的笔调描写了南宋后期的一次民变及其动乱造成的灾难,颇似杜甫在安史之乱中写的诗。这次战乱在史书也有记载,但二严之诗侧重于抒写战乱对个体生活的影响,以及对诗人心理的创伤,因而比历史史料更真实,也更生动。
《诗家鼎脔》中一些诗还反映了当时惊心动魄的党争。权臣韩侂胄上台后,禁止道学,斥当时的道学家为“伪党”,进行政治迫害,其领袖人物赵汝愚、朱熹等人都被排挤出朝廷,赵汝愚甚至死于贬谪。朱熹的弟子、著名理学家蔡元定也受到迫害,被贬道州,后卒于贬所。这在当时引起很大的愤怒,可是很多人慑于韩侂胄的淫威,敢怒不敢言,但还是有些正义之士写诗作文悼念蔡氏。《诗家鼎脔》中就收了两首关于蔡元定的诗。蔡氏还在道州贬所时,曾极就寄诗给他,其《寄蔡西山》云:“四海朱夫子,征君独典型。青云《伯夷传》,白首《太玄经》。有客怜孤愤,无人问独醒。瑶琴空宝匣,弦断不堪听。”
此诗又见刘辰翁《须溪集》卷七,恐误。
据《后村诗话》卷二,“其后景建亦坐诗祸,谪舂陵而卒”《后村诗话》,第37页。
。可见曾极为了此诗竟付出了生命代价。蔡氏卒后,赵蕃为其作挽诗,当时誉为“哭诗之冠”(见《诗人玉屑》卷十九),其《蔡季通挽诗》云:“鹃叫春林复递诗,雁回霜月忽传悲。兰枯蕙死迷三楚,雨暗云昏碍九疑。早岁力辞公府檄,暮年名与党人碑。呜呼季子延陵墓,不待镵词行可知。”这两首诗所用意象及表达的意思基本相同,一方面赞美了蔡元定早年隐居不仕,淡泊名利;另一方面又赞美蔡氏的坚贞,晚年遭遇党祸,像屈原一样被流放,至死仍不改其节。可见编者的政治态度是同情道学家,而不满于权臣的。
细读《诗家鼎脔》中的诗歌,发现其出现频率最高的语词是“愁”。一个“愁”字最能反映南宋中后期诗人在内忧外患下凄苦难安的心绪。这种愁有时是在异地为客之乡愁,如章甫《寄荆南故人》:“余年自判一虚舟,未害寻诗慰客愁。”戴复古《春日》:“客愁茅店雨,诗思柳桥春。”戴复古《鄂渚烟波亭》:“凭栏日暮怀乡国,崔颢诗中旧日愁。”宋伯仁《柬赵监盐》:“但是菊花开便好,醉中休说异乡愁。”王克功《剑浦思归》:“独上危楼望乡国,阑干倚遍奈愁何。”有时是斯人已逝,幽愀伤神的怀人之愁,如张端义《挽周晋仙》:“策杖辞朋友,形骸已可怜。无钱亲药裹,冒雨上归船。官竟生前弃,诗应死后传。空馀京洛月,愁照夜台边。”有时是羁旅行役、伤心南浦的离别之愁,如赵汝唫《送梅窗兄》:“离歌休再叠,我亦不堪闻。山接诗愁去,云随别袂分。官闲宁问禄,命薄谩能文。怅望梅边屋,花开更忆君。”姚镛《别毛沧洲》:“风雨三更梦,江湖万里心。青灯正愁绝,可惜不能琴。”有时又是牵肠挂绪、悲秋感时的思亲之愁,如储泳《秋夕怀友》:“楼高不敢眺,愁思满沧洲。有梦隔千里,无书过一秋。晴风吹野树,落日照寒流。客里添萧索,何时得共游。”王安之《寄友》:“忆昔青灯夜对床,冷猿声里早梅香。一从去棹冲寒雪,几度凭阑到夕阳。秋思渐于蝉外觉,别愁空入雁边长。梧桐解得离人意,不遣西风叶尽黄。”上官良史《河梁值雨有怀严羽》:“苇岸逢残雨,河桥对暮流。停鞭一怅望,客思暂夷犹。枫叶满江色,夕阳终古愁。遥怜君亦苦,不共故园秋。”此外还有一种感慨兴亡,追怀百代的咏史之愁,如陈元鉴《金陵怀古》:“英雄战守几春秋,虎踞龙蟠古石头。北固只凭江水在,中原长对夕阳愁。曹、刘谩有经营志,王、谢空遗富贵羞。举目便怀千古恨,凤凰台上不须游。”曹邍《南徐怀古呈吴履斋》:“匹马来逢塞草秋,淮云一片隔神州。黄昏灯火西津渡,白昼风烟北固楼。犹有断碑知晋、宋,谁将遗石问孙、刘。天荒地老英雄尽,落日长江万古愁。”这种对历史的咏叹,其实正是对当下局势深深的忧愁。
南宋后期,内有权臣误国,外有边患,统治者仍然不思治道,荒淫无道,有责任感的士人面对现实又无力改变,从而形成一种弥漫在士大夫阶层中悲慨、幽渺、挥之不去而又无可奈何的愁绪。《诗家鼎脔》敏锐而准确地反映了这种情绪。
《诗家鼎脔》成书后对后来的诗歌选本产生了一定影响,如旧题刘克庄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及于济、蔡正孙编集的《唐宋千家联珠诗格》中所选的诗很多来自《诗家鼎脔》。清代厉鹗编《宋诗纪事》至少有五十三首诗明确是从《诗家鼎脔》中选出,其它没有标明的可能更多。清人修《四库全书》,馆臣就注意从《诗家鼎脔》中辑取佚诗,如游九言《默斋遗稿》卷下《美人倚楼阁》及《溪上》二诗皆《四库》馆臣从《诗家鼎脔》中辑得。又如王迈《臞轩集》卷十五《飞云楼》一诗亦从《诗家鼎脔》中辑得。今人所编的《全宋诗》中不少诗歌是仅见于《诗家鼎脔》的,而且《诗家鼎脔》保存的一些中小诗人的生平资料,成为今天我们关于这些诗人仅知的资料。如饶良辅,据《诗家鼎脔》知其字昌朝,号竹溪,《全宋诗》据《诗家鼎脔》存其诗一首。陈元鉴,据《诗家鼎脔》知其号东涧,《全宋诗》据《诗家鼎脔》存其诗一首。陈叔坚,据《诗家鼎脔》知其字坚甫,号皋斋,《全宋诗》据《诗家鼎脔》存其诗一首。王安之,据《诗家鼎脔》知其字叔安,号药窗,《全宋诗》据《诗家鼎脔》存其诗一首。马知节,据《诗家鼎脔》知其字介卿,环溪人,《全宋诗》据《诗家鼎脔》存其诗一首。这些小诗人的诗作惟赖《诗家鼎脔》存于世间,否则早已泯灭于天壤间。
另外《诗家鼎脔》“尝鼎一脔”的编选形式也对后来的选本产生影响。《诗家鼎脔》每个诗人最多选不超过八首诗,一般只有一至二首,宋元之际的诗歌及词选本,如刘瑄的《诗苑众芳》、周密的《草堂诗馀》都采用这种方式。《诗家鼎脔》中诗人的称呼方式一般有以下几种形式:一种是“籍贯+姓名+字”,如“武夷刘淮叔通”、“山阴苏泂召叟”;一种是“号+姓名+字”,如“远庵方士繇伯谟”、“榖城黄铢子厚”,或者简化为“姓名+字”,如“张端义正甫”;或者就是直呼其名。这种方式可能影响了周密的《草堂诗馀》,如《草堂诗馀》中“于湖张孝祥安国”、“石湖范成大至能”之类的称呼与《诗家鼎脔》如出一辙。
《诗家鼎脔》中绝大部分诗作收入了《全宋诗》,但《全宋诗》仍失收五首:
(一)刘淮二首(《平远台》、《韩府》,卷上)。刘淮(《全宋诗》未收其人),字叔通,号溪翁,建阳人。绍兴二年(1132)进士。《闽中理学渊源考》卷二十有传。朱熹与之多有交往,亦赏其诗,《晦庵集》卷八十三《跋刘叔通诗卷》云:“叔通之诗,不为雕刻纂组之工,而其平易从容不费力处,乃有馀味。”《晦庵集》卷九《寄江文卿刘叔通》亦云:“叔通诗情绝世情。”《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又云:“刘叔通、江文卿二人皆能诗,叔通放体不拘束底诗好。”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论文下》,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31页。
(二)郑舜卿一首(《昭君曲》,卷上)。郑舜卿(《全宋诗》未收其人),字虞任,长乐人(《淳熙三山志》卷二十九、《淳熙三山志》卷二十七)。尝为京西检法官,与陆游(1125—1209)、叶适(1150—1223)、项安世(1129—1208)有交游。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郑虞任〈昭君曲〉》云:“自张文潜下世,乐府几绝。吾友郑虞任作《昭君曲》,如‘羊车春草空芊芊’及‘重瞳光射搔头偏’之类,文潜殆不死也。‘但愿夕烽长不惊甘泉,妾身胜在君王前’,能道昭君意中事者。淳熙甲辰(1184年)三月二十三日甫里陆某书。”可见,《昭君曲》创作于1184年以前。郑氏与陆、叶、项等人同时,其生活年代也可知在南宋前期。
(三)李杜一首(《过废寺》,卷下)。李杜(《全宋诗》未收其人),据《诗家鼎脔》小传,其字元白,又《宋诗纪事》卷七十一云其号枣坡。《过废寺》又见《宋诗纪事》卷七十一引宋何新之编《诗林万选》,旧题刘克庄编《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前集卷十六,于济、蔡正孙编集《唐宋千家联珠诗格》卷十四。
(四)严粲一首(《还家》,卷下)。严粲,字坦叔,一字明卿,学者称华谷先生,邵武人。《全宋诗》册五十九卷三一二九录其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