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下来的时候,我也常随着他去玩。他领我上过圩子墙,从这上面可以看到南面云似的一列黧黑的山峰,这山峰的顶上是我的幻想常飞的地方;他领我看过护城河,使我惊讶这河里水的清和草的绿。但最常去的地方却还是出大门不远的一个古老的庙里,庙不大,院子里却栽了不少的柏树,浓荫铺满了地,给人森冷幽渺的感觉。阴暗的大殿里列着几座神像,封满了蛛网和尘土,头上有燕子垒的窠。我现在始终不明白,这样一座只能引起成年人们苍茫怀古的情绪的破庙会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有那样大的诱惑力,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怀古呢?他几乎每天要领我到那里去,我每次也很高兴地随他去。在柏树下面,他讲故事给我听,怎样一个放牛的小孩遇到一只狼,又怎样脱了险,一直讲到黄昏才走回来,但每次带回来的都是满腔的欢欣。就这样,时间也就在愉快中消磨过去。
这年的初夏,我们搬了一次家。随了这搬家而得到的是关于他的一些趣闻。正像其他孤独的人们一样,这老人的心,在他过去的生命里恐怕有一个很不短的期间,都在忍受着孤独的啮噬。男女间最根本最单纯的要求也常迫促着他。终于因了机缘的凑巧,他认识了一个有丈夫而不安于平凡的单调的中年女人。从第一次见面起,会有些什么样的事情在两人间进行着,人们可以用想象去填补,这中年女人不缺少会吐出玫瑰花般的话的嘴,也不缺少含有无量魔力的眼波,这老人为她发狂了。但不久,就听到别人说,一个夜间,两个人被做丈夫的堵到一个屋里,这老人,究竟因为曾做过泥瓦匠,终于从窗户里跳出来,又越过一重墙逃走了。
这以后,人们的谈话常常转到他身上去。我每次见了这蝙蝠形的脸的老人的时候,只是忍不住想笑。我想象不出来这位面孔仿佛很严肃的老人在星光下爬墙逃走的情形。这蝙蝠形的脸还像平常一样地布满了神秘吗?这灰白的胡子还像平常一样地撅着吗?但老人却仍然像平常那样沉静严肃;他仍然要我听他讲故事,怎样一个放牛的小孩遇到一个狼,又怎样脱了险。我再也无心听他讲故事,我只想脱口问了出来;但终于抑压下去,把这个秘密埋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玩味着这个秘密给予我的快乐。
老人的情况却愈加狼狈了。以前他住的那座黑洞似的草棚,现在再也在里面住不下去,只好移到以前常领我去玩的那个古庙里去存身。庙里从来没见过和尚和道士的踪影,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孤伶地陪着那些头上垒着燕子窝的泥塑的佛像住着。自从他搬了去以后,经过了一个长长的夏天,我没能见到他。在一个夏末的黄昏里,我到庙里去看他。庙仍然同从前一样的衰颓,柏树仍然遮蔽着天空。一进门,四周立刻寂静了起来,仿佛已经走出了喧嚣的人间。我看到老人的背影在大殿的一个角隅里晃动,他回头看到是我,仿佛很高兴,立刻忙着搬了一条凳子,又忙着倒水。从他那迟钝的步伐上伛偻的身躯上看来,这老人确实老了。他向我谈着他这几个月来的情况。我悠然地注视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看夜色织入柏树丛里,又布上了神像。神像的金色的脸在灰暗里闪着淡黄的光。我的心陡然冷了起来,我的四周有森森的鬼气,我自己仿佛走到一个神话的境界里去。但老人却很坦然,他把这些东西已经看惯了,他仍然絮絮地同我谈着话。我的眼前有种种的幻象,我幻想着,在中夜里,一个人睡在这样一个冷寂的古庙里,偶尔从梦中转来的时候,看到一线凄清的月光射到这金面的神像上,射到这朱齿獠牙手持巨斧的大鬼身上,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我的心愈加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