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2)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作者:熊培云


整个中学时代,我真正拥有并认真读完的课外书只有几本诗集,而且,那也是高中以后的事情了。十五岁那年,我独自背着一本由作文本装订而成的诗集去《九江日报》社投稿。那次最大的收获是在书店里买到了一本《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诗人作品选》。借着这本诗集,我幸运地知道了泰戈尔、普吕多姆、海顿斯坦、叶芝、黑塞、米斯特拉尔、聂鲁达等诗人。其中有些作品,如海顿斯坦的《我的生命》,我至今仍可以背诵:

继续悄悄地走下去吧,我的生命!

我不愿把你摆进橱窗展览,

让你碌碌无为地浪费宝贵时光。

我从不说:“来呀,快来握握这位大师的手,

是它引得如此神奇美丽的花儿怒放!”

当我被可信的朋友背弃,

当厄运落到我的头上,

我没有端起盛满泪水的银杯,

对过往的行人诉说:

“啊,请搂住我的脖子,哭吧,

可怜可怜我,让我们一起痛哭一场!”

啊,在你广袤无边的天地里,

我最大的不幸不过是一小片阴云,

我要默默无声地走向我的墓地。

最初读到这首诗,我既已隐约觉察自己的灵魂在拔节生长,又像是隔世遇见了一位故人。那一年,我还用水彩画过泰戈尔的肖像,把它挂在老屋的阁楼上。至于泰戈尔的那首“让我的爱,像阳光一样,包围着你,又给你光辉灿烂的自由”,算是我最早读到的关乎真爱与自由的文字吧。那几年我十分迷恋泰戈尔,刚上大学时,我还用钢笔在日记本里画过他的肖像。

此外就是《雪莱抒情诗选》。雪莱是我生命中真正的贵人。高中那段时间,我曾经想着将“COR CORDIUM”(众心之心)纹在自己的胸口。雪莱死后,他的好友、诗人拜伦等将这几个字刻在了罗马新教徒公墓他的墓碑上。雪莱为世界所知,多是因为他的《西风颂》。我常说我在写作上追求“通情达理”,也就是说在感性和理性上都要有所追求,这方面雪莱也是功不可没的。我曾在《在书里遇见灵魂》①一文中记录了自己初读杨熙龄译后记时的喜悦。

在“冰冷的炉边”度过童年,却有着一颗热烈地泛爱大众的大心;在平庸的人们中间生长,却从大自然汲取了百灵光怪的幻想;受尽自私的人们的折磨,而厌恶自私,把自私弃绝,保持着灵魂泉源的澄澈;怀着温柔的同情,又时时忿激的抗争;思索着人间种种相,驰骋在自然科学、哲学、政治学的领域上,探索人类的前途,以普罗米修斯式的坚贞,忠于人类,以幽婉的小曲安慰自己在人世遭到的失败,以嘹亮的号角声宣告人类新春的将到……(杨熙龄)

当时我就在想:啊,这不正是我所经历的童年吗?这不正是我所向往的人生吗?雪莱以及其他许多诗人的诗歌让我开始触及生命与灵魂,触及人性中不曾看见的高贵的存在,有了歌德所说的那种“高尚的烦恼”。

说到雪莱,我想在此补充的是,他的非暴力抵抗的思想被许多人忽略了。今天,我们说非暴力思想或者“公民不服从”思想,可以从马丁·路德·金、甘地上接到艾莉斯·保尔、托尔斯泰,直至梭罗。事实上,在梭罗之前,雪莱在他的诗歌《无政府主义的化妆游行》(the Masque of Anarchy)中明确提出了“非暴力抵抗”(nonviolent resistance)的原则。在诗中,雪莱对他的民众说:任凭暴君欺凌,任凭骑士的弯刀飞舞如“失去了天空的星星”(sphereless stars)般扑面而来,也不要畏惧他们,因为你们寂静地站立,坚定如森林。当然,雪莱在这里所坚持的并非放弃抵抗,任人宰割,完成所谓“what they like, that let them do”(他们想做什么,就让他们做),而是相信英格兰觉醒的人们,有着暴君不可抵挡的道德和舆论力量。当行凶者怒气渐消,当这块土地上的每个女人只要其站立就指点他们,他们也会羞愧到无地自容。雪莱相信世界有公理和道义,而且公理和道义必将胜出,因为“You are many,they are few”(你们茫茫一片,他们少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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