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那段写诗的日子,我庆幸自己始终未忘记对父母亲朋的责任心,未被种种野蛮的悲伤所摧毁。人生如此艰辛,很多时候我们能逢凶化吉,多半是因为对他人肩负着某种责任。正是责任的缆绳把我们从绝望的深海里拖回岸上。责任心真是个好东西,我们的人生尚有些希望,多是拜其所赐。因为有了对他人的责任心,我们的人生也因此多了一种自救的维度。
事实上,从很早开始,我就已经意识到我的家人是我生命中的弱者,我必须尽心照顾他们,必须尽力好好活着。而这一切,与我写不写诗都没有关系。所以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命运就是你的周遭。而你的人生,就是你所担负的一切,并为这一切所塑造。我在中学毕业时因家庭的变故放下锄头告别了农村,又在大学毕业时放下诗歌告别了八十年代,多半是为了担起他人的责任。至于我将来会不会写诗,能否担起自己理想中的人生责任,只能留到将来去想。
现在一切都明朗了。我是八十年代的幸存者,我知道读诗和写诗乃生命之本能。二十年前,我扔下了锄头和诗歌进城,一去不返。我庆幸自己先找回了诗歌,我还要找回我的锄头。我希望能够通过我的文字找到我的未来,也通过我的文字找到我的过去。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也是已然沉睡的过往。
诗与罪行
年轻的时候,没有留下一篇自己满意的作品,我只是一脚跨在诗歌的门槛上,转身便走了。直到有一天,我猛然发现自己的书架上没有新添一部诗集,我开始惊讶于自己生活的粗糙。我是怎样忍受了生活中没有诗歌的十几年?我究竟过着一种怎样糟糕的生活?事实上,尤其是进入九十年代中期以后,不只是我渐渐远离了诗歌,此时的诗歌也已是四面楚歌。曾经活跃的诗人,有的去了海外,有的进了监狱,有的改弦更张,有的走向灭亡。种种不祥的征兆像是电影《死亡诗社》的结局。在诗歌没落之前,最轰动一时的是两位极具才华的诗人相继死去。一九八九年海子在北京自杀,四年后,顾城在新西兰的激流岛杀妻之后自杀。
海子与顾城的死,为九十年代诗歌之死写下了阴郁、沉重的注脚。再后来的情形,年轻读者亦不陌生。九十年代以后的中国,功利主义和消费主义盛行,人们远离了心灵生活。八十年代的海子曾经在《遥远的路程》中眺望远方——“我的灯和酒坛上落满灰尘,而遥远的路程上却干干净净。”十几年后,北岛却在《波兰来客》中伤感地怀念起九十年代以前的生活——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伴随着网络文本的兴起,与诗歌一起被送上手术台和被告席的还有广义的文学。昔日的诗人甚至开始宣告诗歌已死或文学已死。大众文化里,“文学青年”这个曾经让少男少女眼前一亮的词汇,渐渐被缩略为“文青”,沦为贬义——如今谁还会像八十年代一样在征婚启事上标明“热爱文学”呢?与此同时,一些研究政治思想史的学者、知识分子不约而同地将二十世纪这场失意的革命的源头指向文学。他们认为五四以来中国思想界染上了“文学病”——几乎所有的思想家不是文学家本身,就是文学家出身,而这百年病症需要新兴的社会科学家群体方可医治。
我承认,最初读到类似观点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但也很快起了疑心。如果说“文学病”的症状是感性压倒了理性,又怎么解释乔治·奥威尔的文学作品《一九八四》、《动物庄园》所具有的历史洞见?同样是诗人出身的弥尔顿又怎么能写出石破天惊的《论出版自由》?而大律师罗伯斯庇尔又为何没能带领好法国人,让革命吃掉了自己的儿女?如果文学必须为一代人的愚蠢担责,文学岂不成了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