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这样的对话:
毛世来一张票凭什么卖五千块?
大米卖到一万块一石了,毛世来也只是为五斗米折腰。
我要把后来发生的事情提前写在这里。沈阳市有一条街叫太原街,这条街很长,商店很多,街道两旁摆满了卖银元的小摊,军公人员领到薪饷,急忙跑到太原街去买银元,当时叫做“保值”。那时银元市价紊乱,“货比三家不吃亏”,手里攒着钞票的人,一个摊位一个摊位问价钱,怎么越问银元越值钱?还是开头第一家价码合算,急忙回到原处去买,这“第一家”居然比“最后一家”还要贵!“早晚市价不同”,货比三家吃了亏。
于是国军的“五强”作风,渐渐由关内带到关外:强买,强卖,强借,强住,强娶。
强买,商家定价一百元的货物,硬要二十块钱买下来。强卖,拿着东西到商店推销,明明只值二十块钱,硬要一百块卖给你。强借,借用老百姓家的东西,你不借也得借。中国人因为语言不通或腔调不同,互相轻视。有些士兵听不懂东北话,东北人也听不懂他的乡音,借东西沟通失败,自己升堂入室寻找,哪有工夫听老百姓争论,索性举手就打,拿了东西就走。强住,军人不带着房子走路,随地住在民家,眼睛只看屋子不看房主,一句商量也没有。强娶,团长或师长级的带兵官选中了对象要成亲,他的年龄可能比岳父大,说媒求亲纳采下聘样样按规矩来,花轿抬到门口,你还想怎样?强娶的例子关内多,关外少,但是影响面很大。
“五强”本来是个荣誉。大战结束,英美苏并称三强,美国从欧洲拉来法国,从亚洲拉来中国,合称五强。那时“五强”经常挂在要人的嘴边,嵌在报纸的大字标题里,实际上中国的国势很弱,老百姓把军人违纪扰民的行为凑成五项,冠以五强之名,真令人哭笑不得。
第三个原因是成立许多保安团。
几乎人人都说,政府没有收编东北的青年,犯下极大的错误。我到沈阳以后知道,经过苏联红军占领和中共抢先接收两番淘洗,等到国民政府的大员出现,“满洲国”的军队已不存在。国军也曾收容残余,编了两个师,战斗力平常,军纪也差。(据溥杰写的文章说,日本根本不希望“满洲国”有很好的军队。)第一批出关的军队也曾大量吸收东北青年入营,宪兵第六团也曾立刻招考新兵,我还奉命去监考。
然后,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保安团,我曾看到保安第四十四团的番号。
保安团是就地取材的“民兵”,军事当局先委派某人做团长,他再找营长连长,四处招兵。政府给他们的薪饷补给诸多不足,他们自己就地筹措,怎样筹措呢?除了“五强”,他们不知道别的办法。有个保安团长在铁西区弄到一栋房子,有了房子就得布置家具,他的副官带着几个护兵四处寻猎,冲进一个中年商人的客厅,搬走全套设备。商人到西区宪兵队告状,郭班长派我去看他家空空的客厅。
我奉令去找那个保安团长,冒着大雪找到他的家,他让我进门,却任我立正站在客厅里,不理不睬,他和他的朋友一同喝高粱酒,吃白肉酸菜火锅,我说话他装做没听见。等到酒过三巡,我按捺不住,提高嗓门告诉他,他必须把东西归还原主,究竟哪一天归还,现在必须给我一个答复。他站起来指着我,斥责我目无长官:“你给我回去,叫你们连长来!”谷正伦的灵魂忽然附在我身上:“我正在执行勤务,我现在代表连长,代表警备司令部,代表国家的法律。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一定要归还。”说完,我离开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