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凝固火焰(3)

相约来世 作者:张承志


“里铁甫江!”我大喊道,我拼命指着新汲的满满一桶水。

他说了一句。我知道他在说:“我不渴。”

“里铁甫江!”我摇晃着水桶喊着,清亮的井水从桶边溅洒出来。

他笑着走过来,但还在说着那句“我不渴”。

我对他的耐渴能力感到生气。“kün!”我愤怒地指指那高空中熔成一团模糊的毒阳,又一挥手,“yol!”这是艰苦的长征!你为什么不喝水?我大喊着,觉得似乎是对他报答着,也觉得在喊叫中获得着发狂的欢喜。

“kün!yol!火焰山!”我又一挥手,指向那道逶迤的鲜红山脉。

“喂,火焰山。”里铁甫点着头说。原来他也懂一句汉语,他知道这道山脉的汉语名称读作“火焰山”。他不情愿地在水桶旁蹲下,绅士般轻轻掬起一捧水,啜了两口,又站起来。

我简直惊呆了。“你难道不渴呀,咱们在四十五度高温中,在戈壁滩上曝晒了四天了,这水多么清甜!”我干脆用汉语说起来。

他又重复了一句我已经熟悉了的“我不渴”。我真想趁机学会他这句格言般的维语,但那声音轻灵地飞远了。

“火焰山!”我绝望地又指指那狰狞的山脉。

“火焰山,火焰山yahxi。”他赞同地说,我不知道他在赞同什么,虽然我也没有说火焰山不好。我坚决地端起桶来,端到他的脸前。

里铁甫快活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接过桶放下。他又绅士般掬起一捧,像喝咖啡似地轻轻啜了两口。“……”他又轻灵地说了一遍那句格言,我刚想捉住那句话,它又飘飘地飞远了。

我想临出发前再喝一次。桶里满溢的清水上映着一团晃闪的暗红火焰。我迟疑了一下,没有把嘴浸进去。井水渐渐静止了,那水面上浮动的山脉影子也慢慢凝固成一个清晰的影像。我望着它,觉得有些舍不得,于是我就学着里铁甫,决心不再喝了。

毛驴车疲倦地走着,我斜躺在车板上,借着里铁甫的脊背遮住一些毒日头的白光。我们已经穿过了几条山沟,调查了那些闻名已久的圣徒墓和千佛洞。里铁甫还是正襟危坐地扶着木叉架,垂下的鞭梢在青驴子的屁股上轻拂着。

火焰山依然在路侧一字排开,万道沟壑直直竖立着,在蓝白的炫目阳光下颤栗。它真的是火焰,我想。谁知道远古时代、史前时代、地质时代的事情呢?我猜那时这里一定曾经燃着一片疯狂的火。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骤然变冷,熊熊的一山火焰还在闪跳着,就原样凝固了,变成了这样一条不可思议的山脉。一定是这样,我想,除此无法理解。我盯着烈日曝烤下的这道低低的山脉,觉得那战栗着颤跳着的火苗纹理使我心里无法平静。

“里铁甫江!”我唤道,“——火焰山!”我望着这道低矮地压抑着的鲜红连山,忍不住想和里铁甫交流一番。激烈的、残酷的、流血的、喑哑的鲜红荒山,你埋葬着什么呢?

里铁甫转过头来,也望着那道连山。我看见在里铁甫眼里流闪着亲切忧郁的神情。“火焰山,”他应道,他的“焰”字发音很奇特,“火焰山yahxi。”他曼声说道。

火焰山好,可是为什么呢?我叹了口气。毫无办法。我们两人只凭着三个单词无论如何是无法交流的。就像我和这火焰山一样,只凭着这颤抖的鲜红颜色,我们是无法互相交流的。

每一个山尖都是一簇熊熊的火。当它正战栗着激动地燃烧的时候,突然不知什么使它凝固住了。但它一定拼尽全力地挣扎过,所以造成了这些密密的垂直纹理。它也许满心痛苦,我想道,它也许饱含希望。它也许永远死了,它也许暗蓄着伟大的力量。我心里掠过一股空空的遗憾,脸上又皱又疼,我感觉到了满颊结成一层薄壳的汗碱。我失败了吗?也许我失败了,我想。我无法和它交流。我也许和那些吐鲁番学家一样无法和它交流,因为它不告诉我,它只是神秘莫测地向我露出一派跃动灼眼的红色。我只能……我只能围着它转转。

我忍不住扯住里铁甫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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