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有自行车。”穆勒点了一杯啤酒,对我狡黠一笑,我可以看见五十年前那个少年穆勒的模样。
他接着说,“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姐姐,去年她在修道院去世了,你知道修道院吗?我姐姐也一辈子没有恋爱,没有结婚。现在我在世界上只有自己了,我不想进养老院,宁可死在自己的房子里,所以每年向政府交一笔保险,如果我去世,政府会负责我的身后事。”
他在一个冷冷清清,很多人都叫“穆勒”的小镇生活了一辈子。最后,他会在冷冷清清中死去,像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可是,我们就算结婚,有孩子,然后死去,不也一样是在冷冷清清中死去,像是世界上不存在过我们一样。死亡是每个人独自完成的一件事,至于在世间留下存在的证明,子孙后代是作为生物性的繁殖和延续,我们的基因,我们的长相,甚至我们的隐疾,世世代代流传下去,可是,我们作为我们,在这世上有过的愉悦和痛苦,有过的高潮和欲望,有过的天真和愚蠢,都不会被记得。年轻的人,永远有新的情绪,面对的却是差不多的故事和境况。
还是不要讨论这些抽象的东西。
谈论意义的意义,最后得到的仍然是意义,不如过眼前的生活,吃吃喝喝。况且,穆勒也不像是那种喜欢聊生命聊感受的人,他看起来挺忙,总有事情想去做,做完一件事,心满意足呼呼大睡,醒来又有新的事要去做。这个人根本不说任何的人生道理,也不会组织语言说一些道理。他只是行动,他的存在就是一种更有说服力的指引。年龄渐长,我越来越欣赏这样的人。行动就是语言,话不多,但凡说出口,便句句确凿。
他看上去是一个很实在的人,想什么说什么。不像我,动不动去想事情,想着想着就把自己给绕了进去,在思想的迷宫里找不到出口,在文字的泥潭中步步深陷,等等。正因为在冰岛不去想了,每天活在此刻,专注地吃饭,专注地和陌生人发生新的故事,连在101大街上闲晃也是专注的那一种闲晃,才会从一团糟的状态中恢复。那就专注地聊天,别去想这些事情,和穆勒聊聊实实在在的话题,少谈道理,少谈感受。
“对了,昨天骑车怎么样?”我把第一天从凯夫拉维克机场打车来到雷克雅未克的经历告诉穆勒,“开车来回也要两个小时,昨天风又很大,走路都难,你怎么完成骑车计划的?”
“昨天来回用了六个小时,慢慢骑,去的路上还好,顺着风;从凯夫拉维克回来,呼……”他用了一个法语的语气助词,真可爱,“风大的时候我和车在倒退。”
我竖起了大拇指。
“穆勒,从第一回见到你我就想问了,你只有一个腰包吗?”
他大方地打开所有拉链,给我展示里面的东西——小瓶装的沐浴露,一件防风的薄衫被折叠成小方块,一部非智能的旧手机,一张用破了的地图,还有一沓他写过字的纸。
“没有别的了?”
“我一个老人需要些什么?”他温柔地笑着说。
喂,拜托!替换的衣服都没有!我心想,真是一辈子都没有女朋友的单身汉。
“这些纸是什么?”我问。
穆勒像是对待宝贝一样地拿出破地图和纸,他先摊开了地图,上面有一条黑色圆珠笔画的线路,中间有圈圈画画的圆点。他指着地图的角落,说,“这是我的家乡,我一路往北骑,经过了比利时、荷兰,乘船跨海去丹麦,又一路骑车经过瑞典和挪威,路上过夜的地方我会圈一圈,你看,这是鲁汶,这是鹿特丹。”
接着,他把一沓纸摊开,上面是法语还有一系列的数字,“每天我会记录骑了多少公里,平均速度。”
昨天是第31天,2434公里。
“什么东西都可以丢,但这些纸是我的宝贝。”他说。
他当作宝贝的东西是腰包里的几张纸,这是他宝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