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黛玉的爱情
王昆仑说:
“没有恋爱生活,就没有林黛玉的存在。”
林黛玉以她的生命,以她的泪水,又以她的诗歌给“爱情”两字作了最详尽、最有深意的诠释。那是用少女的热血写成的人间最长的、最动人心魄的词条。她为这个词条释义的时候,寻求试探,彷徨无主,有时用候鸟啼春般的悠扬婉转,有时用杜鹃泣血般的幽怨牢愁,她的长长的叹息和晶莹的泪珠,却做了这个长长的词条的标点。然而她的诠释是理想主义的,抑或可以说,只是一种美丽的幻想,它与现实既切近又十分遥远,既直接又毫不相干。何以如此论之?主要是因为她的爱情没有社会基础,所以她的爱情就无所附丽,只是空中楼阁。然而天真的黛玉却以全部心血、全身之力以赴之,当理想被现实碰得粉碎的时候,悲剧自然也就发生了。
契诃夫说:
“越是高尚,就越不幸福。”
黛玉论貌有貌,论才有才,她又有极深细的情思,虽“工愁善病”,然这都与她的情深思远有关。“心较比干多一窍”,这便是一句最好的写照。如果她像傻大姐那样,无思无念,也不会“娇袭一身之病”了。退一步讲,她若如湘云一样,“豪迈无羁,坦白可慕”,“园中人无不与之契合者”,而又多眠少思,那么她也不会因多思而多悟,因多悟而多疑,因多疑而生嫌隙,使自己永陷痛苦之境了。这便是智慧的痛苦。因而她爱得越深,却与爱离得越远,在她的人生中形成了一个悖论,这却是她所始料不及的。假如她能像薛宝钗那样,“随分从时”,学会瞧着别人的眼色行事,而又能睦老亲幼,对她来讲,宝二奶奶的宝座几可成为胜算。然而她偏不,“还是站在沙漠上,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体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鲁迅:《华盖集·题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也强于在他人面前低首下心的生活。
她过不惯也不想过那种俯仰依人的生活,靠别人的怜悯别人的施舍而活,那和沿街乞讨的乞丐何异?失去自我的日子,便是黑暗的日子;失去追求的生活,便是行尸走肉的生活,这是心高气傲的黛玉所不屑的。然而她的命运却又掌握在他人之手,像一只囚笼之鸟,一饮一啄都要依赖、仰仗他人,有一天,假如有人真的打开了樊笼,放鸟们出去,恐怕翅子已经软了,没了高飞远翥的能力。
鲁迅先生说:
“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坟·娜拉走后怎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聪明的林黛玉是认识到了自己这两难的处境的。她绝对不甘心自己在囚笼中的生活,那么飞出去吗?飞出去就凭自己的花柳弱质,活下去的机会将是微乎其微的;如果不飞出去,那就得皈依于黑暗,做黑暗势力的俘虏。这便是黛玉梦醒后无路可走的痛苦。
鲁迅先生说:
“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坟·娜拉走后怎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我们可以说,黛玉的一生都是在做着一个长长的梦,那就是染着玫瑰色的虚幻而又真实的爱情之梦。有时她也会在梦中慢慢醒来,用蒙眬的睡眼打量一下她周边的世界,然而却总有黑暗环绕着她,她看不到含青吐绿、散紫翻红的春天,而只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白茫茫大地闪在眼前。那么不如睡去,在梦中与爱情相伴,只有这时她才有诗有泪,有活下去的理由,也有活下去的勇气。既然翅子已经麻痹了,就只有在樊笼中做着那不醒的梦了。好在有宝玉相伴,黛玉的人生之旅将不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