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得很,这天上午由上海运来的该年第一期《新青年》杂志,悄无声息地在北大传播开来,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赫然刊在重要位置。《文学改良刍议》提出了文学改良八事:“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模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滥调套话;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这八事的核心便是文学必须采用革命性的文体——白话文。文章同时强调文学必须有感情、有思想。此文一出,便被文学史家郑振铎称为“文学革命发难的信号”,可谓是新文学运动的第一声春雷。陈独秀称之为“今日中国文界之雷音”。不久,陈独秀在《新青年》发表《文学革命论》以声援胡适。文章说:“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文章声势给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溅起的风浪,更助了一把神力。师生惊呼,天子脚下,清流云集的北京大学,又聚集众多怪才、傲才和如陈独秀、胡适般的奇才,北京大学真的要改朝换代了。
钱玄同对陈独秀携《新青年》到北大,甚是支持。他认为,从辛亥革命到今天,中国思想文化界毫无生机,末代皇帝还在紫禁城里,袁世凯大总统就急着黄袍加身。如不用新文化做思想武器,如何扫除八股旧习、选学妖孽和桐城谬种?章太炎的弟子多主张复古,推翻清朝后恢复汉家传统、晋宋文风。但钱玄同不然,他同意陈独秀发起一场声讨旧势力的思想革命。陈独秀和胡适,是想借白话文做钟馗,打封建思想余孽这个恶鬼。他同意陈独秀之谈文论人要看趋势、为人处世要讲大义的主张。他读了陈独秀《字义类别》等著作,知其在训诂音韵上的造诣极深,不然打起旧物,何以招招毙命?
与钱玄同有同样文化背景和学术思想的同门黄侃,对陈独秀却大不以为然。他依稀记得,在上海时,前清秀才陈仲甫,曾倚老卖老地调侃过他们这帮后学,尽管那时陈仲甫喝了太多的酒。
人说章门多狂狷之士,他黄侃不仅狂而且疯。这位被蔡元培延请到北大的教授黄侃,过去运气不错,是先入师章太炎之门的幸运者。这位湖北佬曾是一位意气风发的革命党人,因受到清政府的通缉,才亡命日本的。他有诗曰:“此日穷途士,当年游侠人。”
章太炎对钱玄同和黄侃的评价不错。宣统二年,章太炎在《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中说:“弟子成就者,蕲春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皆明小学,季刚尤善音韵文辞。”
黄侃是逐渐变得迂腐,以致将陈独秀视为洪水猛兽的。陈独秀与黄侃的政治见解之不同,实质上是因为白话文与文言文之争背后新旧思想的差异性。
正在北大校园议论纷纷之时,庶务长将陈独秀的一份电报送到了校长蔡元培那里。斯时,他正在读刚到的《新青年》。陈独秀的电报写着:“北京大学蔡孑民先生大鉴:仲甫于一月十三日抵京后即去箭杆胡同寓所,不必接站。”
蔡元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陈独秀就要鸣锣登场了。蔡元培对他先让《新青年》在北大投石问路、先声夺人之举,也深表叹服。
5
箭杆胡同在东安门九号陈宅门前,有对石狮子,虽然不断被岁月剥蚀,依然威严生动。小院方正,陈独秀租住的是三间北房。两扇精美的雕花木隔断,将房子隔成三间。两边做卧室,堂屋做客厅和写作间。
陈独秀与现在的妻子高君曼同来北京。关于陈独秀和他昔日多情的小姨子高君曼的绯闻很多。他们是七年前在杭州先同居而后才结婚的。
听到敲门声,高君曼去开门。两张陌生却笑得灿烂的脸,让她有点儿惊疑,但还是客气地将他们请进客厅。
客厅里,陈独秀正埋头在书桌上挥毫疾书,抬头见是蔡校长和钱玄同,忙起身拱手向老友致意。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和如炬的目光,平添了几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