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让我扶着走过去,坐在了那圈砖垛上,那里没其他地方可以歇脚。他扭头看着自己的“作品”,这才缓缓答道:“没用了,我写的那几大箱导演手稿,都没有用了,没人会再看,我排的那些戏,也都过去了,不再有人提起,那些字那些纸留下来有什么用呢?烧了吧。”父亲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衰老又疲倦,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脚上的泥淖,既没有兴趣也没有气力。那是多么无法言喻却又一击中的的象征。我永远记得那个画面,那是他的孩子此生所体验过的最庞大的伤感,因“无用”这两个字所感受到的无边虚无。
我跪在地上为他擦鞋,一张张洁白的餐巾纸,依次变成了一团团污秽疲惫的烂纸,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所有的纸巾都用完了,我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劝慰他的话,爸爸,那些笔记手稿都留给我吧,我也想尝试做戏剧导演,像你一样排戏,他们对我是有用的。我是你儿子,你的秘籍都给我吧。父亲听了露出微笑,是吧?那就都给我儿子了。你有用就留着吧。
那个早上发生的事情,我不曾对他人提起过,甚至母亲和姐姐。这三年时间里,我如约完成了一部戏剧作品,虽然幼稚,也许甚至算不上是戏剧,但好在说到做到了。父亲第二年获得了一个戏剧方面的终身成就奖,其实大家并没有忘了他,是他自己健忘了,他后来忘了那个早晨,也忘了他的手稿去了哪里。排戏那年,我有时真的会读父亲写的那些导演手记,他的手稿如今都在我的书房,能够寻到的每个笔记本,每个剧本,甚至只是一张他写过的纸,我都藏好了。虽然驽钝的我并没有从中参悟到什么真正的戏剧法门,但字里行间,父亲对自己事业的狂热执著给了我很大的鼓舞。也包括他作为一个人的敏感脆弱,他的惶惶然,他的走投无路,一样感染过我,知道了原来这世间的崎岖,凡人都要走,都会孤独,会无助。
每个人都会写一些东西,纸上、电脑里或手机上,也许无人问津,可你还是想记下来,就像我曾经写了这许多只言片语,本来也
没有想过它们会成为一本集子,更没有想到它还会再版,还有很多读过这本书的年轻人会和我聊其中的一些念头,摘抄其中的一些句子。有些不可思议,但细想也渐渐释然,当然不是我写得好,这些絮絮叨叨的话,就像我父亲曾经想付之一炬的那些手稿,落笔的那天写在纸上,也写在了逝水之上,云烟之上,写在了无时无刻不在的消亡和遗忘里。可是这些字还是有用的,对于时间里浪迹于那一刻的我有用,也许对人生里漂泊于这一刻的你也有用。我宁愿乐观地相信,它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