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日,力惩余简慢之咎
早,读《晋卦》,颇融惬。罔孚,裕,无咎。裕,难矣。《中庸》明善诚身一节,其所谓裕者乎?饭后进城看房子,晤竹如,同谒唐先生,久坐。出城拜六七家。力惩简慢之咎,已入于巧令矣。酉未归,作字一百。灯后,又作一百。走岱云处,商应酬事三端,言太多。归,作诗十六句,未成。精神要常令有余,予事则气充而心不散漫。本日说话太多,吃烟太多,故致困乏,都检点过不出来,自治之疏甚矣!记本日事。自初四日倭仁的批示而后,曾国藩继续每天在日记中贬斥自己,进行残酷的自我批评。初五日他批评自己昏浊,并声称:高诵养气章似有所体会。初六日他终于入局了,越自我批评,就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通过否定之否定,最终彻底地否定了自己。到了初七日这一天,他批评自己说话太多,抽烟太多——还记得吗?去年他成功地发布过戒烟宣言,现在他又开始跟自己过不去了。
到了初八日,曾国藩打谱要戒掉自己的喜誉恶毁之心。并大声疾呼:
凡喜誉恶毁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心也。于此关打不破,则一切学问才智,适足以欺世盗名为已矣。谨记于此。
此时的曾国藩,终于成功地把自己绕进了套子里,把自己封进了局子里。不是说他不应该戒除喜誉恶毁之心,也不是他的理论分析不对。可问题是,喜誉毁恶,正是人性的本身,是生命体还处于卵细胞时的应激反应,是人类形成自我意识的一个过程。
比如说一个最纯真的婴儿,他没有自我意识,当然也没有是非善恶的观念,但是他具有喜誉恶毁之本能。你照婴儿脸上踹一脚,婴儿就会哇哇大哭——不信你可以拿自己的孩子试验一下,不灵孩子算我的——你温柔地爱抚婴儿,婴儿就会露出天使般的灿烂笑容。感受到痛苦就哭泣,感受到幸福就欢笑,就是婴儿最基本的生物性的自我保护本能,也是人类的喜誉恶毁之缘由。
可是曾国藩现在被倭仁引诱逼迫,竟然要戒除自己的人性本能,这就好比水戒除流动,火戒除燃烧,地球戒除万有引力,太阳戒除明丽的光线。分明是对自我存在的彻底性否定,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情,是正常人干的吗?
当然,于倭仁本意,并非是戒除曾国藩的人性,把他弄成一个怪物。他只是寄望于曾国藩能够无限地接近于理的本身。但倭仁不懂教育啊,干这种事无异于玩火,是在彻底地摧毁曾国藩的人格,最终暴露出来的,是更可怕的原始本能。
在自我否定的第九天,曾国藩终于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