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旅程开始之前,我在robert frank后期的一本摄影集上,见到了一幅鹤的照片。那是一只疑似标本的鹤的形体,在雾气弥散的小屋里,但整体望去,又似是透过一块毛玻璃。我知道那种上面带一块玻璃的门,向雾的空间的一窥。我被这幅照片迷住了。robert frank后期的照片与他前期《The Americans》那些不同,总是在记忆、现场、情感、哲学之间穿梭,有时候也落一些即时的文字在成品上。我非常着迷这些作品,它们构建出一个无比私人、却又因此无比公共的微小的场域,自我充盈着,一如澹荡的烛芯。它没有读者或观众,有的,只是朝向任何心灵的邀请。
后来在北京学意大利语,邮票的意大利语是francobolli(复数)。我一直喜欢以注音文字游戏记单词,发现无意的诗意。这个词当然令我想起弗兰克和玻璃,我重新想起那幅相片。买到一版意大利的老邮票是在佩鲁贾(Perugia)的跳蚤市场上,那些有吸引力的木制玩具、老酒壶、翁布里亚(Umbria)风格的陶器、绘满乡土花纹的旧铁盒对我来说都有些昂贵,这邮票倒便宜,兼之我仿佛永远无法抗拒一处小方框里静待着的小风景,任何框起来的好端端的风景,对我来说,它们解说了“风致”这个词。于是我以两三欧的价钱买下了这些老旧的邮票,买下了十几幅这样的小风景。
我愿意做风景的收集人,这也是我来意大利的目的之一种。有了这些邮票,有了那些无人教堂廊楣上不知名画匠十世纪的风景作品(风景永远属于的不是空间,而是时光),有了佩鲁贾山坡瞭望台的投币望远镜一只勉强可望到的小孔(它以如此的细微,收集着翁布里亚广大山谷里的翠绿锦绣,我觉得它就是我的同道者),我才可以感知自己这一趟旅程的触感、纹理、质地。向那翁布里亚小贩购买邮票时我说:弗兰克,玻璃。其实我是在说我心中的那幅雾之记忆空间,我隐约猜为白羽之鹤的事物,是里面的奇迹。
走过看过记忆过忘记过那么多的风景……这风景中有许多也是人面构成的,语言构成的,无意间的情感,和美。我在佩鲁贾雾街(Via Nebbiosa)三号的小房子里住着的时候,仿佛每天都在认识一个即将离开那里的人。离开,仿佛成了那个小房子的主题,为了生命的下一阶段、为了团聚、为了冒险、为了离开而离开,还有为了遗忘。我从不拒绝遗忘,因为这样可以更清晰地记忆。那座小房子在一条只有几户人家的小街上,小街自带一个十步可以跨到对面去的小广场。我在曾经的室友adi的录像里见过他和我们的邻居尼古拉(nicola)在小广场上挂白布,邀了所有的朋友和路过的陌生人一起观看意大利进入决赛的那一场世界杯。没完没了的葡萄酒,和青春……而所有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可以离开。一些事,一些味道,触感和词语的断片,都成为我遗忘的记忆,或者说记忆着的遗忘,我一再离开我自己,如同这世界一再离开世界本身。那离开了的,不是剥落的碎片,而是散向星辰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