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佩鲁贾”这译名不好,既商人又圆钝,不如叫它“裴路迦”,听起来像天使的名字。Via Garbibaldi一路向北,过影巷(Via Ombrosa),过剑街(Via Spada),天使教堂就在裴路迦的最北面,裴路迦把它托在掌心上,等你找着这一个奇迹。
教堂前面是草地,坐了许多大学生。她在草地上脱衣,阳光正好,她的背在闪。他和他坐在和她一起的布单上,边笑边谈,只她不出声,不笑,亮亮地低下头,她的背在闪。远处的他和他,坐在天使教堂的阴影里,热烈谈论,阳光里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挥舞手势如握空剑。她把衣衫褪下,他们也是,天空不注意的地方,巨大的云影在闪。云影里翻出小浪花来,都是细小的光浪,一千、一千年前的鱼的细魂灵在闪。
有窄路通向草地,然后是五世纪建造的一颗心。它圆钝、浑浊、急就章,却是流离失所者渴望的那颗心。“翁布里亚是意大利基督教成长十分迅速的地区之一。到公元6世纪,这一地区共有21个教区处于争夺之中,于是,那里的人们就到一神论的新宗教里寻求庇护,以逃脱战争、饥荒等悲剧……”天使教堂就是这种早期兴建的基督教教堂,它是意大利最古老的教堂之一,有学者猜测它建在罗马神庙的遗址上。
阳光投在她的背部,迸起无数个细小之物,每个都是非物质,每个都自呈一环空间。阴影中的人握住逆光的剑,向外走来。
天使教堂不容许任何模样的慌张,它的双环同心结构太完满,典型的罗马特色——东罗马集中式。它的十字架布局不是习见的拉丁十字,却是四臂等长的希腊式。准确地说,它是一颗圆心异常饱满的十字架,饱满得那延展出去的小礼拜堂都短短胖胖,憨态可掬地被吸附在无限之圆心上。
双环结构的外环如廊,供人行走,内环是神父的工作台。内外空间由十六根科林斯柱分隔,这些柱子正是天使教堂的神奇所在,它们材料不同,颜色有异,甚至不是同一高度,学者认为是从其他建筑搬到这个教堂来的,而这也被认为是那个时代的惯例。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混乱,当年的信徒并不要求更多,他们只是想在自己的神庙里喘息一下疲惫的灵魂,那些从骨缝里迸发出的喘息声,就在环形的天使教堂内折射至今。这些基督徒面对的是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世界,在这伊特鲁里亚人所尊奉过的土地上,种种文化、宗教更替不停,天使教堂和它脚下的泥土,不仅容纳那些疲惫的、决心追随一神论的人儿,它们本身也正是这种种幻变的信据。
这里是裴路迦的最高处,裴路迦天使的手掌托着它,仿佛反转再反转就立刻飘雪的玻璃球。阳光是暖的雪,裴路迦也托起绿色庭院里的她和他,她的背部着了阳光的雪,宛如天使教堂内部奇特的光线,织一些不事声张的最圆转的阶梯,最软,最无尽。天使教堂不通向上帝,因为天使知道自己不是神。于是我们才喜爱这些天使,它们是我们对于尘世的牵挂,宛如她背部暖融融的雪,宛如那些抽空而成的最静的剑。令人想起意大利诗人萨巴(umberto saba)有诗,尾句令人击节惊叹:
“那向太阳而去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