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西四怀仁堂药店又听到那两个字的回答时，我已支持不住，只能用力抓着门上的铁栅，使自己不倒下去。这时我透过小窗，依稀看到里面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只听他叹了口气，说：“明天你到白塔寺药店或前门同仁堂药店去碰碰运气吧，只有这两个药店每天有可能卖几份儿。但是要早去，记着，三四点钟就去排队才买得上。”

老人的话终于使我有了一线希望。当时已是深夜一点，我没勇气回老奶奶家看高烧的女儿，一心想着怎样为她买到救命的羚羊粉。我想前门和白塔寺两处，我一个人无法分身去买，必须回清华大学叫醒丈夫，分头去排队才行。于是我蹬上车，急急向清华骑去。

夜，黑得像锅底，天上没有一颗星，只有不断闪过头顶的路灯为我照路。我骑车骑得汗流浃背，湿透了衣服，心里突然想，我曾经为母亲这样汗流浃背地奔波过吗？母亲病时，我曾辗转床头侍奉过汤药吗？我曾为母亲买回过她爱吃的东西吗？没有，一次也没有！而小时候出车祸，母亲一趟趟背着八岁的我去医院，艰难地借钱为我买药的情景，却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小时候几乎每年生一场大病，病的痛苦已毫不记得，唯有那深厚的母爱，那无尽的辛苦操劳，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里。但是我长大以后，从来不记得陪母亲去看过一次病。最让我痛悔无极的是母亲去世前一年，曾患美尼尔氏症，愈后耳朵极为难受，恰逢我从干校回来休假，姐姐让我陪母亲去看病，母亲见我心情不好，就掩藏起病痛，说自己的病不碍事，不用去看。我竟然也以母亲的话为借口，没有陪母亲去医院。此后我再也没见到母亲。

母亲去世后，我常梦见背着母亲去看病的情景。几度梦回明月夜，我都泪流满面，感到如果这是真的该有多好！遗憾的是此生此世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现在我为了女儿的病，竟这样拼命奔波，这样上心，对比之下，更加痛悔对不住死去的母亲。我安慰自己说，古人云：生子方知父母恩，也许古往今来子女都是不孝的吧？都是只知享受父母之爱，不加回报，而又将这爱转赠于子女的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感觉唯一能拯救我灵魂的就是，我今天关心我的女儿，希望她长大以后不要报答我，她只要将她的爱施于她的子女就够了，因为面对母亲，我不配享受任何报答！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深夜，忘不了骑车在学院路上奔波时对人生的那一幕深刻反省。我常想，世界上许多事都是有办法解脱的，唯有痛恨自己，那无尽的悔，是无法解脱的，只能在深深的痛苦中鞭笞自己的灵魂。

对母亲，我将永远怀着沉沉的悔。

（原载《大地》199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