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我们村逢二、逢七有集市。街上常年有蒸馒头、炸馃子的,开设着绸缎庄、“京广杂货铺”、饭店、骡马店,是晋冀两省交界处一个热闹的村落。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大街上伴随着鸡鸣狗叫,响彻着不同口音的吆喝声。但我们村真正出名的,却是因为侯、陶、刘三家大地主。
刘家败落早,除了几户破落地主没留下别的故事。侯、陶两家就另当别论了。
侯家号称从我们村到北京,不住别人家店,不喝别人家水,近千里的路程,沿途都有人家的买卖。单是现存的老宅即可想见当年的鼎盛——青砖黑瓦的四合院一进进,像故宫一样从村中央的梧桐台一直通到村后的山岭跟前,而最具风采、沿山岭一字排开的“凤凰展翅楼”和“二郎担山楼”已在1940年被扫荡的日本鬼子烧毁,后人只能从老人们嘴里领略它们的风光。
陶家大院在村里那条中心大街南面,和侯家老宅仅一街之隔,人们可以看到的只剩西、北两座瓦房。使我认识陶家的是我们班的陶宝——那时,别人的书包是仿军挎或用碎布缀成的,他的书包则是电影里国民党机要人员夹在腋下的那种墨绿色公文包。印象最深的是那年冬天,他穿着骑兵才有的马裤和一件狐狸皮领的黄呢大衣走进教室,要是再配上一双高统皮鞋,活脱脱就是一个将军!他只穿了半天,就在老师的侧目下不敢再穿了,但那身打扮,一辈子要我忘也忘不了。我们学校曾经栽过一棵碗口粗的银杏树,是从生产队的菜园里刨来的,爷爷随口说过去那是陶家花园。我格外留心,终于在菜园边的地堾缝里发现一丛玫瑰,根部长出两寸高的新芽,显然生产队怕它们影响蔬菜的收成,把它们割掉了。银杏是罕见树种,同学们为了获取形状新奇的叶片做书签,整天有人抱着树干摇晃,没多久它就死了。但“陶家花园”却令我产生无边联想。
“一山不容二虎”,侯陶两家一直在或明或暗斗法——侯家生了后代取名“侯吃桃”(桃是陶的谐音);陶家针锋相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添男丁则取名“陶有信”。砒霜,在我们那儿叫信。到了抗战,侯家人参加八路军,陶家则清一水地投身国军。陶家最出息的后人做到察哈尔省三青团书记,侯家则有人成为新中国某部的副部长。到“文革”时,侯陶两家却一块成为批斗对象。大人们背后说,斗了多少辈子呀,结果还是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