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士敦情绪高昂地乘船返回中国。威海卫的工作要到1927年4月才开始,所以他利用这段空闲先访问香港。在那里,作为老朋友塞梭·克莱门迪的座上客,他住在豪华的政府官邸内。克莱门迪于1925年升任香港总督,庄士敦断言“他是一名优秀的总督”,尽管不完全是秉公而言。同克莱门迪共同度过了愉快的三周后,庄士敦前往天津看望溥仪。他发现从前的皇宫处于一片凋敝状态,依靠日本人资助与扶持的溥仪被中国人视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当庄士敦离开天津,前往宜人的威海卫时,溥仪甚为伤心地为他送别,手捧赠别礼物,庄士敦感动不已。
自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英国一直准备把威海卫归还中国。两国之间已经达成协议,交还日期定在1924年10月22日——冯玉祥正是在这一天进驻北京,推翻政府,逼宫溥仪,所以延期归还威海卫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接下来的两年,政治形势依然是极不稳定,因此,威海卫依然保留在英国人手中。
1927年3月31日,庄士敦返回阔别八年的威海卫。这个美丽的小城只留下了往昔的一点影子,英国学校已经关闭,许多英国居民已经离开,甚至连政府官邸也显得异常清冷。多年来,威海卫那摇摆不定的前景给当地带来巨大损失,庄士敦也不能确知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只知道自己将生活在这座官邸中,至于居住多久,则是另外一个问题。
尽管此处已经破败不堪,庄士敦还是发现了从前的几件旧物。他向骆克哈特汇报说:“我的确认为你我的持续努力不可能使威海卫的发展如日中天。她现在的情况同从前一样糟糕,拒绝当家做自己的主人!”在这些日子里,庄士敦一直希望归还一事尽量慢一点儿发生,“拖延的时间越长,我就越高兴,因为重返故地多么令人愉快,特别是这里的人们依然是那样友善可亲”。他决定把自己在威海卫的这段时间充分利用起来。独自居住在官邸内,特别是没有了骆克哈特一家的陪伴,他感到极不习惯,但他还是尽可能延续以往行政长官设宴取乐的习惯。刚刚过去了六周,他便抱怨一百五十英镑的招待费已经花光了。他确实很快乐,这一点可以从当地居民的情绪上反映出来:“中国人非常喜欢庄士敦——在最后的阶段还有一位长官来热忱地管理本地事务,而并不准备从中攫取什么,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
庄士敦很快就意识到:如果他不尽可能快地申请到更多资金来发展威海卫,那么他将失去所赢取的任何赞许。即便如此,这也需要用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如愿以偿。到年底,他已经获准在租借地各处修建公路。威海卫在几年前通了电,而现在庄士敦为各个分区接通了电话。慢慢地,他把威海卫引入了二十世纪。当他采取的各项措施开始发生效力时,连殖民部都对他刮目相看。一位高级官员写道:“我认为庄士敦先生讲求实际,能够胜任更高的职位。”
威海卫的复苏为其自身的长远发展注入了动力。庄士敦引进了汽车,首次为本地人提供了公共交通工具,为方便更多的村庄与爱德华港的联系而修建了更多的公路。威海卫的居民在这里生活平静,感受不到战争的威胁,也不曾闹过饥荒,自然支持他们那热情能干的行政长官。不久,威海卫就绽放出多年来不曾见过的光华。特别地,财政部也突然一改常态,慷慨地把招待费补助翻了一番。整个夏季,庄士敦都情绪高昂:“我感觉自己既像乘飞机上天,又像驾潜艇入海。”他确实很少这样高兴过。
庄士敦同溥仪之间依然保持着联系。尽管溥仪的经济状况非常窘迫,但他继续向庄赠送礼物,其中包括赠给政府学校一幅纪念卷轴。不过,还有一个问题,“皇帝本人想过来同我住在一起,但我不得不委婉地向他解释,我担心英国政府不予批准”。这些请求都是在溥仪派人送给庄士敦的密信中才提及的。尽管在中国呆了这么多年,庄士敦依然保有苏格兰人的精明:“我保留着他写给我的亲笔信件——或许有一天,它们会延迟我进入济贫院的时间。”
1928年非常圆满地结束了。首先,庄士敦收到了香港大学授予的荣誉学位证书——十年前他就已经获得这个学位了。接着,十月份,他写信给骆克哈特,说自己现在同一位非常特别的朋友住在一起:“这个人比瓦克萧夫人(库克)更迷人:她就是爱琳·普瓦沃小姐!!!其卓越的职业生涯你可以在其作品《谁是谁》中有所了解。”当地居民对于他们的行政长官在官邸内宴请宾客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这些宾客通常都是成双成对地出入。爱琳·普瓦沃四十岁,富有魅力且孤单一人,她甚至没有女伴。因此,她的到访不可避免地引起爱德华港的街谈巷议。过节期间,她都是他的座上客,她给他的生活带来了相当多的欢乐,庄士敦曾非常快乐地记录了当地几位女士对他这位女伴的反应:
如果我不是一位年迈的老人,那么所有威海卫人都将陷入对丑闻的激愤中!年老体衰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容易成为诽谤的对象。尽管格雷莎姆小姐(当地一位传教士)……曾严肃地问我是否真的同自己的一位外甥女住在一起,当我告诉她,那不是我的外甥女而是我的一位好朋友时,她长长地“哦”了一声,来表示自己强烈的不满。
对于此类女士的反应,庄士敦相当镇静。他争辩道,毕竟“我们需要做点什么来为威海卫提供一点谈资,我认为我们成功了”。
多年前,庄士敦曾有过真正的女伴。现在,他已经五十六岁了,能够得到这样一位活泼、聪慧的女士的青睐,他肯定神魂颠倒。爱琳前往日本参加一次会议时,向一位同伴(这位同伴也曾在威海卫跟庄士敦共处过)说起庄士敦曾向她求婚!很明显,他们彼此爱慕,但庄士敦不太敢确定爱琳的想法。无论如何,他还是计划“先把自己的书安置下来,找时间完成部分未完工的书稿,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需要回英国居住,我可能将选择一处阳光更为明媚的地方定居下来”。
由于爱琳已经——至少是暂时——远离了他的生活,庄士敦得以再次集中精力专注于威海卫的归还事宜。中英两国之间于1930年4月签署了一份协议,把归还日期定在10月1日。随着该日期的临近,庄士敦开始忙着筹备相关仪式,并着手处理英国在这三十年统治期间所积累的全部政府财物。他询问骆克哈特是否需要什么,前任行政长官仅提出了一项要求:如果可能,他希望得到平常挂在行政长官办公室里的那枚丝织徽章——一只象征威海卫的鸳鸯,庄士敦答应“把它带回国或寄回去”。这件编织品现在就悬挂在爱丁堡骆克哈特收藏室内。
殖民部始终相信,庄士敦将会骑士般地将威海卫交还中国。1930年6月,他被册封为雷金纳德爵士。庄士敦并不看重荣誉,“当库克问我是否她现在能称自己为‘瓦克萧女士’时,对于我明确的答复‘不能’,她气得脸色发青”。中国方面委派他们自己的行政长官前来同庄士敦办理交接,这位新长官被称为徐专员。见面时,庄士敦可笑地发现,当冯玉祥把溥仪从紫禁城驱逐出去时,徐已经成为冯玉祥圈子里的一员了。尽管在政治上成为对立的两方,但这两个人似乎相处得极为融洽。
大英帝国在交接仪式中度过了它在威海卫的最后几个小时。10月1日这一天颇为寒冷,上午10点15分,来宾和观众就开始在官邸的平台上集合。庄士敦后来评论说:“那天的天气真是糟糕透了,强劲的西风猛烈地刮着,天气寒冷,不时下着阵雨,中国人都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来宾齐集后十五分钟,在十五响礼炮的欢迎仪式中,徐专员正式登上爱德华港码头。码头上列队站有前来欢迎的一百名英国士兵和水手,一支海军乐队在奏欢迎曲,士兵们穿着绚丽的褶裙军服。随后,徐专员乘车来到政府官邸,庄士敦在那里迎候。为了欢迎新主人的到来,这块小小的租借地换上了新装。官邸内,阅兵仪式由乐队、一名号手、一百名水手和五十多名身穿褶裙的士兵组成。徐专员在英国国歌的乐曲中登上平台,这是英国国歌在威海卫的最后一次演奏。
历史性的时刻终于在上午10点45分来临。当庄士敦宣读部分中英协议时,他心潮澎湃。伴随着中国国旗的升起,乐队开始演奏中国国歌。停泊在海港内的英国战舰在降落英国国旗时鸣炮致礼。全体士兵撤出阅兵场。为了纪念这一时刻,中国人向庄士敦“敬赠一只光华夺目的银杯”。此情此景,庄士敦再也控制不住内心强烈的感情,他“迅速离去……没有同任何人握手告别……每个人都认为他不会再回来告别了”。他确实没有进行最后的道别,仪式结束仅仅一个小时后,他便乘“三明治”号英舰驶往上海。威海卫再次回归中国的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