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与新思想相对立的那一方面,周作人则坚决表示拒斥。一九〇二年七月二十七日日记有云:“接家信,促归考。即作复,历陈利害,坚却不赴。”以后他回顾说:“这是很严重的一个诱惑,可是胜利的拒绝了。”[1]对他来说,已不可能再走回头之路。八月三十一日日记云:“上午看《劝学篇》少许,即弃去。剽窃唾余,毫无足取,且其立意甚主专制,斥民权自由平等之说,生成奴隶根性。此书一出,独夫之心日益骄固,可恨也。”十一月二十三日日记:“今日汉文堂已收拾,即要进馆,予甚不乐,人若有以读书见询者,予必曰否否,宁使人目为武夫,勿使人谓作得好文章也。”十二月十五日日记:“下午作论,文机钝塞,半日不成一字,饭后始乱写得百余字,草率了事。顾予甚喜,此予改良之发端,亦进步之寔证也。今是昨非,我已深自忏悔,然欲心有所得,必当尽弃昔日章句之学方可,予之拼与八股尊神绝交者,其义如此。”对比过去矻矻于科举得中,他已经变成一个“新人”了。
一九〇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周作人写了一首《焚书》,最能体现当时的思想立场:“焚书未尽秦皇死,复壁犹存哲士悲。举世惟知珍腐鼠,穷经毕竟负须麋。文章自古无真理,典籍于今多丐词。学界茫茫谁革命,仰天长啸酒酣时。”诗末更有一番言语:“今世之人珍经史如珍拱璧,此余所最不解者也。其他不具论,即以四书五经言之,其足以销磨涅伏者不可胜数,又且为专制之法,为独夫作俑,真堪痛恨。至于浮辞虚语,以并名学家所谓丐词者,尚其最小者耳。余尝恨秦皇不再,并非过论。同志之士想亦为然,当不见斥为丧心病狂。然即斥为丧心病狂,亦余所不辞者也。”谭嗣同著《仁学》经鲁迅提供,就在此前读过;以上所说,颇有谭氏“冲决网罗”之概。
周作人水师学堂日记记录了他当时读的大量作品,古今中外,无所偏废。所受启发自不限于思想方面,还包括了以后他一再提到的“国文的修养”、“文学的影响”在内;相比之下,后一方面或许更其突出。如一九〇三年四月二十八日日记云:“看小说《经国美谈》少许,书虽佳,然系讲政治,究与吾国说部有别,不能引人入胜,不若《新小说》中《东欧女豪杰》及《海底旅行》之佳也。”以后自己动手移译作品,正是循的这一路数。对于文学本身的兴趣,始终体现在周作人的翻译活动之中。
不过此时他又“不安其位”了。究其原因,仍与向所追随效仿的大哥有关。周作人成为水师学堂正式学生之后五天,鲁迅即从矿路学堂毕业,随即被派往日本留学。兄弟又要分离,周作人一时难以接受。一九〇二年二月十九日日记有云:“下午大哥来交书箱一只,篮一只,云二月中随俞办出东洋,定明日旋里启行,予闻之惘然。坐少顷即去。夜方寸甚不敞快,磊块满矣。灯下作三十绝句为大哥送行,至十一下钟始睡,转辗不能成寐,夜半始睡酣。”大哥走后,他甚感寂寞,如六月九日日记所云:“夜,雨霁。挑灯独坐,听窗外蛙声,如两部鼓吹,东风箫箫,吹白杨作响,声甚凄清。煮茗自啜,怀忆远人,思作日本信,因无鱼雁而止,当待考后矣。”
鲁迅除了供给弟弟许多读物外,还不时通报有关日本以及他自己的各种新的信息。这也在周作人日记中留下记载。一九〇二年四月十六日,收到大哥从日本寄来的第一封信,“又言其俗皆席地而坐云”。四月二十三日,收到《扶桑记行》一卷,“系其路上日记,颇可观览”。六月十六日:“接大哥初三日自日本来函,又摄影三纸,以壹贻予,披图视之,宛然东瀛人也。”七月十八日:“接大哥来信,尽二纸,尽白话。”一九〇三年四月九日,收到“断发照相一张”。四月二十六日,又收到“断发小照一张”。所有这些,为周作人勾画了一个新的世界,新的人生。此时之日本,犹如从前之南京,成为他向往的所在。在一首题为《春日坐雨有怀予季并柬豫才大兄》的诗中,他如此想象那方天地:“通天枫树春日社,满地樱花小石川。胜迹何时容欣赏,举杯同醉晚风前。”收到鲁迅“断发小照”的同日,周作人有云:“剃头,予嫌发太多,令剃去三分之一,留发不多。伧父本将失笑,然余惟不屑与垂大尾者为伍,故以此以示区别。彼松辫子刘海箍者必指我为狂夫,我不顾也,我甚愿也,呵呵。”置身“断发”尚不可能的国内的他,显然是尽最大可能地仿效大哥。及至一九〇三年九月鲁迅回国度假,兄弟二人在杭州皆著洋服,路人见之,竟以为“红毛国人”[2]。
于是周作人希望再次追随大哥,也去日本留学。一九〇三年一月,听说新任总办要去日本调查水师章程,拟择学生四人随往,遂争取此一机会,然而未能如愿[3]。嗣后更因此与担任学监的叔祖发生冲突:先是鲁迅着人带书来,来人言及所在之日本弘文学院闹学潮事。周椒生知道后“大恐惧”,切责作人,并要他写信给大哥,“诡造谣言,促之回国”。作人“不得已,草草作数十字付之”,私下另写一信,“述此事,力阻其行”。他为此大发感慨,四月十八日日记有云:“呜呼,支那危亡之现象既已如此,而顽固之老大犹沉沉大醉,三年之内,支那不亡,吾不信也。伊并谓日后黎总办若派人东游,必阻我之行。嗟乎,大丈夫生何不得志,乃为奴隶,受压制之苦乎。我誓必脱此羁绊。倘事可成,则亦已耳;不然,必与之反对,不甘伈伈伣伣居于此也。予在此希望只此一举,今若不成,吾复何望,行当退学返里,志已决矣。吮笔书此,愤气填膺。”此时之南京,亦犹如从前之绍兴;“誓必脱此羁绊”、“不甘伈伈伣伣居于此”,与当初在家感受,何其相似乃尔。不过现在的周作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
关于“誓必脱此羁绊”、“不甘伈伈伣伣居于此”之“此”,周作人后来说:“学堂里的生活照上边所说的看来,倒是相当的写意的。但是那里的毛病也渐渐显现出来,在我做了二班学生的时候,有好些同学不约而同的表出不满意来了。其一是觉得功课麻胡,进步迟缓,往往过了一年半载,不曾学了什么东西。其二是乌烟瘴气的官僚作风,好几年都是如此,虽然以我进去的头两年为最甚。”[4]
一九〇三年十月,周作人大病一场。起先近似时症,继而脚肿、脸肿,此后又患颈疽。于十一月随已被水师学堂辞退的叔祖返回家中,至次年三月才回南京。五月中旬,日记有《三月中之感情及思想之变迁》一则:“三月杪为学事经营三日,嗣忽不成,令我绝望。觉我无复有脑,无复有血,神经为病,历三数日。有世事皆恶之思想,而觉前此之种种为大谬,为自苦,故我自谥为愚夫。佛说从前种种事,譬如今日死,后种种事,譬如今日生,善哉善哉。又饶舌矣,我以后乐天。”所谓“学事”,仍指争取赴日留学。然而日记所说,似乎预告他将有一番新的作为。
[1] 《知堂回想录·考先生》。
[2] 一九○三年七月十七日日记(题为《白话报馆之寄宿》)。
[3] 一九〇三年一月十三日日记:“饭后予等(胡张李周)四人见总办请往东洋,后伊云所派者皆卒业生,遂辞出。”
[4] 《学堂生活》(一九五一年十月二日至二十六日《亦报》,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