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月梢,已是幸福的春之尾了。而在卓索图盟,春风还藏在从西
伯利亚吹来的狂飙的后面。
这里没有樱桃园湿润的香气。也没有“溜鸟"的嘹亮迷人的调子。
有的是蒙古包放马声——长鞭连落的脆响,回音由山谷中传来。游龙
似的马的突唇声“咴,唬——噢唔噢唔——"远道来的人,也许不承认
这是马声,以为是荒原里一种奇异的野兽。马怎会叫出“噢唔噢唔"的
声音来呢? —一 实际上这就是出名的“马啸”。当它突突的抖战着反
抗鞭打的时候,在月夜,清风里,用前蹄趴着槽前的泥土,想起从前的恋
人的时候。
说马啸是塞外唯一的声音,也不是不可以的。因为原野里的鹰,是
有着鹫一般的高傲的,不会学着雀鹰子,灰鹰,青鹰,……那样小家子
气,一捕获了食物,就唧唧喳喳的叫的。它永远是悠闲的在蓝天里浮
,
着,像一个神秘的巫婆,默念着咒语在兜圈子,像一片寂寞的云片。
黄羊子在塞外是精巧的造物。娇小的腿,如同袅袅欲折的竹节。
竖起薄薄的小圆耳朵,常向远方去听。伊是神经质的,而且受不到保
护,有一点儿风声草动,就只好拿起腿来便跑。伊的速率是可惊的,转
瞬之间,依然是砂碛,远山,古道,成群的黄羊子早已不见了。……远远
0 1 2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的天,飘来寥落的风响……
这就是我们这一行人长征中的伴侣。
还有羽毛和土色一样的不十分美丽的“百灵",和它同属的头顶上
鼓起一座英雄顶的“鹅儿翎",在大地上凄凄的叫着。不要幻想它们能
唱出在鸟市上金丝笼的家族那样婉好的歌声。不会的,在这愁苦饥饿
的荒原上,它们不会的。它们吱吱啾啾的,看见马队过来,也不怎样想
飞,好像长久没有遇见生人似的。
这就是我们在大塞中,唯一向我们招呼的亲人。
我们是昨天一早带着月亮出发的,昨天在郑家窑子吃了一顿“莜
麦”面,我特意多吃了一点,现在肚里隐隐的还有点儿绞痛。今天一天
没“打尖”,现在天色要晚了,在头顶上盘桓的鹰也忽扇忽扇的回家了。
我们还在鞭着马跑,不知今夜宿在何处 !
突然有人宣布:
“路走错了 !”
全身都有点颓唐,忍冷,挨饥,风,砂,涉水,爬山……所为何来,为
的是走错路? ’
马“肚带"又松了,下了马紧了一紧,实在不能再紧了。否则不但
在感情上对不起我的拳毛芦花,而且在养马的经验上讲,要再紧着也就
该“残"了。不过狠狠心,又紧进了一寸,我轻轻的拍着它的脖颈,我的
马,从我用了不十分名誉的手段把它得到手之后,我们的命运便汇合在
一起。它向天悲愤的长啸了一下,用前蹄趴着砂石,砂子在我的鞋子上
打滚。
双尾蝎翻身跃下马来,默默的勘察地面,想寻出赶前车的脚印。那
里有什么脚印! 连牧羊的粪都没有,要发现了牧羊的粪,也是令人快慰
遥远的风砂 O 1 3
的事情,总会断定离开人家不太远,至少也有羊圈子好走进。
他看了看前边的山峡。 。
首先发现走错路的贾宜就说:
“前边是山涧,我们走的是流水沟 !" .
这真叫人懊丧,双尾蝎领的路。“我看他‘猪皮胶’的脸色,就献不
出‘番王宝’来,果然不差,他也认清鸟路!”煤黑子脸上每个红疱都挣
得鲜红,沙声对我说,并不怕双尾蝎听见。
双尾蝎没有听见——一定是没有听见 ! 很安闲的在流水沟上捡起
了一块石头,用手拂去上边陈旧的马粪,把那块鹅卵石上上下下翻了一
会儿,上边的一半都已剥蚀的有点粗糙,近于风化,底下的部分还非常
光润。他扔了石头,又在石缝里,掘了半天。
“他想掘出臭蛤蜊来 !"
陈奎告诉我“:要有臭蛤蜊就一定是流水沟无疑了。”
他掘了半天,空无所得,只捡出一片白贝壳,用黑色的瘦手指一捻
就碎成石粉末了。他跨上马,把屁股欠起,望望前边的山头。前边没有
层峦,非常晴朗,他用鼻子嗅了一嗅,空气很干燥,充满砂土气。 ‘
“走 ! 前边就是龙门锁 !”他决定的说。
走错路了! 龙门锁 ! 那有这便宜事,这一个南北极的差别,使人不
相信了。
“妈的,你就惦着‘跳龙门’(‘跳龙门’是性交的隐语)了,龙门锁,
龙门锁在山峡里,你走过这段路没有 !"煤黑子发音中的山东大蒜味,
愈加把他的激恨形容得义愤十足。我们都很同意他。陈奎向我看了一
眼,眼光里充满了没有把握和疑问。
“兄弟们,赶路要紧,穿过这道山就是。"双尾蝎平静的说着,用两
0 1 4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腿把马轻轻一夹,马便不耐烦的走了。
煤黑子懒懒的长吁了一口气“,呵!”把盒子炮拿在手里,把子弹倒
出来,又装进去,故意扳着枪机扎扎的响。眼里露出杀机。我心里一
冷,很想警告双尾蝎不要在前面走,小心遭了他的暗算。
双尾蝎的小马喘着白气,在前边打头走。打了一个“前失”。
两面都是窄窄的山峡,有小榆树在盘虬着,因为背风的缘故,有时
从土缝里钻出一棵草芽来,透露了春的姿态。没有小花,也没有“草蝈
蝈",有的只是马蹄得得中的不愉快的沉默。
煤黑子打喇了打喇嗓门,哑着声唱:
莜面卷啊大把抓哎噢,
一把卷子一朵花哎哟,
花儿戴在卷子上哎哟哟,
卷子嵌在花中央哎哟哟——
他在捏造什么丑恶的歌词呀,他在宣泄他可怕的心术 ! 他大嘴向
一边歪着,络腮的胡子扰乱了的“麻刀"似的差一点儿掩没了鼻梁。眼
睛细眯着一道缝,眼角79 JL伞状的皱纹,微微的牵动着,牵动着,使他的
鼻孔都剧烈的抽动。他的脸非常的不正,微偏,左太阳穴那儿有个大
疤,似乎他就用那个疤在看人,疤上显出紫亮的光。
这家伙突然的向我笑起来。他用黄板牙啮着胡须,向地上吐了一
口唾沫。
“嘿嘿,你,……嘻嘻。:’
他眼中溢漾着非人类的卑亵,脸上淫邪的扭曲着。
我们默默的走着路。
遥远 的风砂 0 1 5
他不是我们这队的。双尾蝎才是我们这队的,并且是我们的队长。
我们的队长脸上是菜绿色,血液大概也是绿的,身上发青,有人说他是
“老棒" (是海洛英棒的吸食者)。但没有人能证明他抽过。又有人说
他每天夜里必定吃一条蝎子才睡得踏实,他身上有“五毒",蛇见了他
就打团。有一次我们在柳罐峪守夜,半夜他起来划烟火,我说:“不成
喂,敌人看见 !”他说“:唔,捉住一条蝎子 !"使我不相信这神话的人,简
直也弄的啼笑皆非。 .
然而双尾蝎最善良的意义,是这样。他的枪术打的不算顶“靠"
(土匪黑话:有根),但是他的最后一着,是“致命诀",谁要碰见这一着
和碰见“吊客星”是一样灵验的……
他把马一拨,盒子炮从腋底下伸出,往两边一抹,效果是和手提机关
枪一样。然后单跨蹬,向马肚子底下隐去……他逃走了! ——而且能双
手同时“上"两连子弹在两个枪膛里。将枪一同贴在肋下胯上的一段腰
部,用虎口将子弹一逼,第二膛枪又充实了——这一门最毒,所以叫“双
尾蝎",至于他脸上为什么显出青绿色,是因为他在十二岁就被“红帽子"
(东洋兵)灌了四次洋油,大约损坏某部分生理组织的缘故! ……
有这样的队长是够押得住“点"的了,什么时候也闪不了手。谁不
觉着“抖神"。不过我们就是不佩服他那分青绿脸 ! ……简直是一条
\。
蜈蚣虫,何况他又领错了路。
煤黑子是刚刚改编了番号的“棵"上的“二当家”的。从前他就在
L
我们的防线里胡干,现在被司令收编了….·.是同志了。我们现在就是
和他一同到八蜡沟,他们的“老窠"去,见“大当家"的作收编的最后的
磋商。
“我 日他妈的妈,他的姥姥,这是你家的龙门锁?"
0 1 6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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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峡走出了,果然不是什么龙门锁,前边一道大河,横断了去路。
“这叫他妈的龙门江!”煤黑子咆哮如雷,他似乎就要射击双尾蝎
了。 J
“向西看!"双尾蝎平静的向西一指,大家不去看那眩人的滔滔流
水了。大家向西看。j
寿桃山。龙门锁 !
I
J
马上都变得活泼了,陈奎策马向西第一个奔去。
“这就叫,龙门锁! 你看这势派!"贾宜追上我,向我解说“,这是寿
桃山,山上是吴王美差的点将台(这是错的,吴王不能到此来点将),下
边是舍身崖,从前有一个孝女为了祈母不死,自愿替死,在此‘舍
身’,……削壁上有昌平侯杨洪写的大字,‘四方屏障’,‘五路咽喉’,一
个字都有一亩田大I"我也被他的话炫惑了,打着马向前飞奔。
走到河心,马都要命的饮水,努力的鞭打马臀。在路上飞驰之后,
不能让马喝饱了水的,马似乎不懂这些,还执拗的在把脖子插在河里
去。 j
寿桃山通体是裸裎的青石组成的,铁黑色,有成千成万的山燕子在
岩石上作窠,唧唧的叫着。 、
行近了,天光马上为翠蓝色的翼子所遮蔽,显着苍黑了。青燕落在
岩石上,又飞起来,吱冷冷叫着,又飘遥遥的飞。不知它们干些什么,决
不安静一会。 f
我用尽了眼睛怯寻——
“四方屏障"。
果然发现了,字的四边还有着从前石工搭“跳板"时用的凿眼,想
见当时凿工规模之』大,……花,忽,一阵黑砂,有鬼附着似的打瞎了我们
} 遥远的风砂 0 1 7
的眼睛,连忙用手遮住了脸,尽可能的躲避。
“五路咽喉”。字略小些,写的不算出色,其余的都尉,巡阅史,边
将……的题咏很多,看不过来了也看不清了。舍身大士是丈六金身,浮
雕在青石削壁上,从前有一个砖龛,已为摇荡的风砂所洗劫了。、
“赶过去 !”双尾蝎说着。
刚一转进山VI,一股劲风,沙沙沙——黑砂每个颗粒互相摩擦着,
攻打着,沙沙沙——人们有十个脸,这时也是徒然的,那刺痛真使你想
叫出,可是喉咙又被强虐的风给灌满,Gailo G ailo 的,好比一个喝了硝
镪水的金鱼。
“沙——”黑砂发出残酷的非人道的呼声。
“沙”“,呜呜——"风同画角一样的尽了助战的威武。
我们没有防护的面孔在这双重侵害之下十足的给牺牲了。
好容易渡过了,睫毛都厚厚的凝结了黄霜,不敢用手去揩,怕混进
眼膜里去,只轻轻的把嘴角的两团黑泥弹掉,向地上不住的吐唾沫,两
手揉搓着僵痛的两颊。 .
我的拳毛芦花也打着响鼻,用尾巴拂刷着身子。
“上天易,过龙门锁难 !”陈奎向我吐舌头。
煤黑子的络腮胡子——天然的“麻刀",现在混合了泥砂水气,正
好抹墙。“妈的!”他依然凶恶的嚼着胡子,胡子里所收罗的面砂,一定
有着蔻蔻粉的香味。
过了寿桃山,就好办了。我们都带了一身的叹服和轻快。幻想着
打尖时的……可是,哎,还是莜面 !
我们的队长并没有什么喜悦,还是那脸的青黑,天色随着他的阴沉
黑下去了,前边露出了小小的土房。
0 I 8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贾宜,到前边店里探探去,有住处吗? 撒马撒马(看看光景的意
思 ) !” 1
贾宜扁扁嘴,夹夹马,向前飞跑了。
“骡马驼店”,土墙上歪咧咧的写着黑字。“草料……”底下的泥皮
落了,看不出是什么字。
喜欢的下了马,便找马槽拴了。
店东打着“小字眼”的土腔,来招待我们,硬着头皮装出欢迎的样
子。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大概是东家奶奶,正穿着一个紧身“棉
屯子”(绥察一带的农家女人穿的一种棉背心),两臂和奶子都露在外
面,在奶着小孩。看见我们进来,慌张的挟着孩子向里跑,小孩发出杀
猪一样的号叫。
我问贾宜“:方才你先进来,她怎没跑呢?”
他笑着说“:她以为我是乡下老粗呢,不比你们军爷 !”
“有‘荤腥’(即女人)呢……嘻嘻!”
煤黑子整理着马鞍子,拍拍马肚子,向我露出丑恶的笑,脸显得更
扁了。
“有豆子吗?”他喊。
“豆子?”
店主东连连打千。“当家的,实在没有,实在没有,要是有,不用老
爷说也会献出来的,有好料,特为拌的好料……老爷赏光,二头!"他向
里面叫着,一个穿着白面口袋缝的裤子瘦小的孩子,飞动头上的“帽缨
子”(头上四五寸的头发,或为养成发辫的准备,或为剪去发辫后的遗
留,不能断定他是属于那一类)跑来。两只乌黑的眼睛向我们偷偷的
遥远的风砂 O 1 9
溜着。
“给爷溜马去! 老爷们到里边歇吧,落落脚 !”
我们全成了胡匪了,我们面面相觑。
小孩子牵到我的马时,不由的惊赞起来:“嘿,好马!"然后向我憨
笑。我的拳毛芦花也像一个慷慨悲歌的壮士一般,听了这话唤起了风
尘的感伤,又是一阵狂啸,在春天,它的确太觉到孤独了。
我向叫二头的孩子微笑作答,他的白裤子上有着鲜绿的字迹“:概
免税厘 !”
此时,店主东已经挨了煤黑子一个耳光。
“肉实在没有,花钱也买不到,鸡子有,有,是,老爷,有! 我不是说
有吗 !”
他的灰色的大布衫上,正在踹满了“躺土牛”(牛皮靴之一种)的足
迹。
“喂,同志 !"双尾蝎 目光放出棱来,“不要太‘四至 ’(舒服 )了,我
们总得改改秉性 !”
“岫! 他有说没有!”煤黑子耸耸肩“,呔,拿来,‘摊黄菜’(即炒鸡
子),大点油。"
吃饭时只有他一个人吃炒鸡子,我们谁也不吃。
天就黑下来了,远远传来唤马的声音。
“遥吓,遥吓,遥吓,呜呜呜——"
我们决定睡在这里,所以都放胆的躺下,有的脱下鞋子检查脚底板
下的砂子。
煤黑子在外面又打人。
我走出去看,原来他不知从那儿翻出了半升豆子来。所以又该店
020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主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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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锅里给你爷香一香(即炒一炒) ! 你妈拉个昃的! 非这样治
你们不成 !"
喂马喂豆子,还得香一香,……我心里充满了忧郁,这样的队伍怎
能收编呢,根本就应该一颗子弹结束了他。
煤黑子盛气的回到屋里,睡在炕上和贾宜讲着他抢劫时的乐趣。
“娘拉个昃摘? 多费事! 有一次我一连砍了十只手,五副金镯子,
五副,娘拉个昃 ! 五个大娘们,先斩(谐奸)后奏 !”
“贾宜 ! 喂马去 !"
贾宜正和他谈得起劲,不期被队长冲了兴致。满脸上大不高兴,梗
着脖颈出去了。
分明杀了风景,络腮胡子歪着嘴,斜睨着眼向队长仇视着,“就凭
你……嘿 !"不平的气宇完全表露出来,连髭尖都颤颤的抖动。
“就睡觉,贾宜头一班,陈奎二班,X X X 三班,我四班,一班两个
钟头 !”双尾蝎下了命令。
“‘躺桥’(睡觉,土匪隐语)? 我偏不Ⅱ母!”煤黑子自渎的恨恨的。
“天‘察棚了’(土匪黑话:阴天了) !”贾宜回来说。
疲乏透了,没有人留心他是开玩笑,是正经,身也不翻,呼呼睡了。
“你头班‘料水’(土匪黑话:守卫)。”煤黑子于是又和贾宜啪咄喳
喳的说笑起来。 .
我渐渐听不见了,不过隔壁似乎是店主东的声音。
“……唉,二十里路……你多心,……放个大胆汤吧 ! ……"
“……还是……”是东家奶奶的小声“,……走好……"
我睡着了。
遥远的风砂 0 2 1
有人摇撼我,我想该我的班了。连忙爬起,睡得正甜甜的。
“你听 !"
隔壁有孩子的哭喊声。
“×你妈,冲了爷爷的‘喜’!”
过后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陈奎感伤的对我说:
“这样不行的,这恁能收编呢,司令只图他有机关枪了,……这算
什么呢,我相信他们的‘大当家’的比他还要坏。……我们根本被他们
骗了 ! ……”
我沉默着,在黑暗里寻找他的脸。
不一会儿,煤黑子跄跄踉踉地回来了,喝醉酒似的。“喂,贾宜,你
快去,去 !”
可是贾宜只顾打出鼾声,如一条死狗一般。
络腮胡子划着烟火点烟,看见我俩“,哈哈哈哈……”大笑起来,露
出满足的情欲。嘴张大着,下颔向7下咧着,他咽着口水。“你们这两个
小机灵鬼,去,解解馋去 ! 去 !”
他一高一低的大头冲下倒下了,就春雷似的打起“唿噜"来。有一
口痰,拉风车样的,在他喉咙那儿一呼一吸的抽动着。
天朦胧亮。“起来,备马!”双尾蝎叫着。
连忙起来,洗洗脸,队长和店主东算店账。
以为是和他开玩笑,店主浑身抖战着,他怕这“算账”两字的隐喻,
就是绑票,勒索,或结果性命。
后来看见队长的认真和实在,才吃吃的说:
“请请,赏 !"说完脸色完全苍白,怕对方一下翻脸 1
022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他接过钱时,泪珠成串的落下了,连忙背过脸去。
正午我们到了太平沟,又是一个人困马乏,没处“打尖”的日子。
大家把马放缓了,都没有主意。双尾蝎把手里的皮马鞭在腕上绕
了一个花,嘴唇想说什么,我以为他· 定说出我们“打尖”的地方,但是
他什么也没说,马比别人走得都缓。.
“嘿嘿,一群傻瓜……" 。
煤黑子轻轻的解开宽腰带。拿出了“莜面卷”,独自的大嚼起来。
“他妈的妈,你们作人情,卖朋友,把店家当你的干爷爷,临走还给
钱,你们钱是那儿来的? 还不是抢来的! 假正经,Kyai! 你们走后他能
念你一声好人……”他的口涎和面渣随时的喷落出来,情态非常得意。
“我是干么来的,、老俺因为没得饭得 (D ai)了,才想起和你们‘合
股’,你们,妈的就‘瞎猫呆着死耗子’,什么改编不改编的起来啦,自己
说着给自己解痒? ……"
陈奎向我望了一眼:这家伙真算……
“上眼,你们给店家的钞票,在这里 !" ’
他一只手摇着手里花花绿绿的钞票,轻藐的念着“傻瓜Ⅱ母,哎哎,
天大的傻瓜 !" 。
我突的记起,我们从小店出发的时候,他说“:唔,我还得出小恭 !”
慌张的跑回去了。那就是抢劫了店家,把我们艰难缔造的纪律变成双
倍的无耻 ! ’’
陈奎的脸全白了,他一面向身后的双尾蝎示意,一面把中指和大指
伸出,他的手上的脉络一根一根的凸出。
“插了他(即枪毙他)吧 !"我想。
忽然煤黑子注意到陈奎的手势了,他用太阳穴那个红疤正面的向
遥远的风砂 023
他凝视着,另外将眼光斜射过去,手指渐渐的按在枪上。
“咔!"一声脆响,煤黑子的手枪落在地上。
双尾蝎将马鞭结了个花向武装带上一插。
陈奎下马拾了枪。
“把他‘子母带’解下来,给他五粒子弹,还他枪 !”我们的队长吩咐
着。
煤黑子屈辱的向双尾蝎用半个眼睛看着,手上有一条乌血流下来,
他故意向四外乱摔着,血点滴在马臀上,染成桃花斑!
“散开走 !”
队长命令着,走在最后,用鼻子四外嗅着,眼光发亮。
忽的,嗖一条“子溜子”(子弹经过之路)从我的马耳边响过,大家
都“亮了家什”! 我的拳毛芦花雄武的竖起耳朵。
“占山头 !”队长命令,我们连忙散开。 一
“四边‘趁住’!"他检查了我们的岗位,向我示意,我会意,连忙向
外又斥出一丈远。
双尾蝎看了看布局,便向空中打了一枪“,叫着号”。
叫住了,对面没有回枪,不一会儿小树里钻出几个人来,向我们估
量着。 、
最后一个大汉出来看了一下,将“家什"撂下了,将头一摆。
“朋友,严紧点!"(不要泄漏他们在此的消息。)
我们大队人马缕缕行行的过去了。
下坡路,他们叫了三声“朋友枪’。
我们也回敬了三声。
我们的饿,经过了这段刺激:早已忘却,只觉心头发空,实在是早已
024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饿过桌”了。
“小心点,这条大路,是到龙关去的,非常麻烦,我们抄小道走四道
沟吧 !"队长说着。
把马划进小道,只想快走。我的拳毛芦花在地上嗅见了一段牝马
的尿骚,便又煞有介事似的长啸起来。
远远的有着它的同病者怜惜的和它一替一换的叫着,也许就是一
匹怀春的牝马。
我有点不耐烦了,拼命鞭它,它便也拼命叫。
前头冲起一头黄羊子。 ?
我们的队长,叫了一声“,后退 !"
着 ! 手起枪落,黄羊子在地上一滚便不动了。
.我下马去捡,可不是后腿拐肘淤血上已经粘满了砂土……
枪又响了,又是一只! 我想。可是大队人马都散开了。知道不好,
舍了黄羊子,跳上马鞍,向边上斥去。
前边一定又出了“叉头”。
一个人影慌手慌脚的探出来又闪过去了。
什么“柳子"上的? 煤黑子总该会晓得的吧,他们时常在此地出
没。
前边叫了一遍枪。我们心里也纳闷,阵势摆得分明不错,可是前边
不问青黄皂白,就只顾瞎来,真得给他们一个“好瞧”看看了。
不过我们始终没“交手”。
又一排枪过去,一切平静无事了。
“两山碰不到一起,两人总得碰在一起,有根基的报报‘字号’,公
鸡打架也得有个‘鸣儿’(谐名) !”煤黑子大声的吼着。
遥远的风砂 0 2 5
半天半天对方才掷过来冒冒失失的一句:
“十殿阎君 !"
这算什么名头,简直把人引回到《水浒传》里去。“十殿阎君”,大家
互换眼光,没有领略过他的威名,我们断定他是一团混头混脑的家伙。
-“拼命三郎石秀 !”
“施不全 !"
“石敢当 !"
‘‘ ,,
● ● ● ● ● ●
这些石块掷在我们的耳膜里,直弄得我们目瞪口呆。
我想起了,在白马关菜场里卖“大力丸"的一帮跑江湖的——把用醋
浸过了的黄马石,用手掌切断开,博得观众们的喝采声,然后向大家兜售
大力丸……可是观众只看切石头,没有人买“大力丸",因为他们心里明
白,饭吃不饱时,尽吃“大力丸"也不见得手掌就会变成刀枪……
一定是这般家伙“,大力丸"卖不出去了……。生手生脚的连开门
见山的规矩也不懂。
“朋友们,那让碰在一起了呢,天缘不如人缘,够朋友的‘借’一条
‘道’走(就是放过去的意思) !”煤黑子又很老练而漂亮的酬答着。
“识交的,借点‘崽子’(土匪黑话:子弹)用用,五项‘宝盖子’(马
鞍子),好好的献上来!"对方也飞出话来。
“‘崽子’有,可得一个一个‘单的溜’往外拿,还得‘听个响’(就是
由枪中放出)! 够朋友的,听说过煤黑子没有,小子们‘混’过几天?”
分明说“礤"(谈判决裂)了,对面膛的来了一枪。
陈奎把马“敛"在一起,拉到后方,我们便都卧倒了,准备开火。那
边似乎没听说过煤黑子,居然毫不客气……递一排枪过来。
026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煤黑子打“头炮”,对方没为他的大名所吓倒,他立刻冒火了。三
只眼睛(太阳穴上的疤痕也得算一只)都瞪得像铜铃似的,伸手向队长
那边去取子弹,我们知道就要“赳上”了,……双尾蝎是“二炮",靠他不
远,他俩正在紧密的商量。共同的敌人来了。……
煤黑子一枪“消"倒了一个,他回头看着二炮偏着脸傻笑,接着双
尾蝎也“撂"倒了一个。那边可算得“石家班”——顽硬不化,毫没有
“打脖回”的意思。枪射得也顶猛,因为上手就“失了手",吊上火来。
子弹无间断的在我头上飞驰过去,发出惨厉的嗥鸣。带着吟咏的
意味,打在石岩片上,迸轧出灼烁的火星来。 、
. 贾宜伏了身,不动了,他的手还扳在火机上,又有一响从火铳里射
出,过后就永远静止了。
那边排枪过来,我们渐渐有点不支,陈奎早已悄悄把马拢得近一
些,双尾蝎爬到贾宜跟前去摘枪。 +
在这里,顶忌讳的,就是“僵出火来",两边“抬”上了。不过因为常
有一般才“出马"的家伙们刚刚“挂上柱”“,道眼"还没“踩熟",就胡来
一气,致使两方都受到了无谓牺牲。但是马上我们就发现这个观察的
不对了,他们分明带着“胳臂箍",就是我们最讨厌的那种胳臂箍——
他们是正式的军队 ! 奴才的狗子 ! ,
我们就只这几个人……我们决定“滑”了(土匪黑话:退走 ) !
“你们滑吧,我‘撇着’(一个人在后面死守) !"
双尾蝎挥着他青瘦的手。命令我们“:快 !" 。 .
我有些惨然,不放心他的命运。下意识的又向贾宜默默告别。
陈奎则一“片跨"栽下去了,他的马并不跑开,还立在跟前,等着主
人第二次“饮蹬”。
遥远的风砂 0 27
煤黑子跳下来,跑到陈奎跟前,抚抚他的心口。把他手缚在马背
上,又回过头去望望贾宜的尸首……他脸上剧烈的一阵子痉挛,好像他
对一切都忍耐不住了。“我不能走!”他吼着。
“杂种们,还不快跑!"青绿的脸爆炸了,狠毒的骂着。
煤黑子把陈奎的“子母带”莽撞的围在自己腰上。向马狠死命的
一鞭,马便带着一条血痕拖着挂彩的主人“放舄『L”的飞驰去了。
煤黑子转过脸来愉快的向我笑了一笑,不等我看清他的表情,就在
我的马臀上猛刺一下,我的拳毛芦花便立刻赶向前边的马去了。我拼
命勒住“马嚼子",它只竖起巴掌来,四个蹄子“搂"着,越跑越远。
后边枪声更密了,分明已经追击过来,而且还夹着机关枪声,恐怕
他们“撇”不住了。
我竭力拢住了马缰,苍灰色的原野里,劲风夹着砂粒打来……我拨
马向回跑去……
不一会儿,我看见有两匹马,一匹身上都驮着一个尸身向前惊
奔……我的拳毛芦花不由怒啸起来,拨云追迹而去……
我耳边似乎听见龙门锁的黑砂在呜呜的向东刮。
忽然一个尸身直立起来,向我摆摇两手,这真是惨痛的景象…·一
“跟我来,快 !"还是生时的我们的队长刚愎而圆润的声音! 然而
他已经……我才记起这是“诈死法”……一道光明在我眼边驰过,我的
马也到他跟前了。
我想另一匹尸首也会霍然的耸立起来,但是他不站起来了。……
一九三六年,于上海。
(原载 1 936 年《文学》第7 卷第5 期)
028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