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风陵渡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作者:端木蕻良


风 陵 渡

图腾制最初的形态,是由于猎取对象物的具有共通性的各生产集

团的联合,用来抑制集团间食用的分配的矛盾的。

图腾制是原始公有制和氏族制交替期间的过渡阶段。图腾制的低

落与衰退,并不是机械的走向灭亡,反之,是有机的走向转化。并且,终

至形成后期的各社会阶段的图腾艺术,用来说明古代的生产社会的风

习了 。 。

在黄河 的北 岸,渔 民生产 集 团的 图腾 艺术 的残 存物 是“梢

公"。——梢公在这里是一种管理渔捞生产的神祗。“梢公上马传下

令,忙了手下众弟兄 !"他们这样的形容他们的神灵,并且在这里传达

了他们勤劳的活动的一切诚敬。

在每个“梢公”的宝座前,都有这两副对联的张贴。或者稍稍的被

变异了,写成下列的样子:

梢公上马云里站,

众位弟兄把令传。

梢公大怒一声喊,

风 陵 渡 0 6 7

兄弟齐心把令传。

南行八百西凉界,

北下三千米粮川。

把梢公的权威做了一个朴质的夸张,在这里得到了紧张的呼吸和

生产工作的感激。而梢公呢? 这个粗笨的家伙,它是全不理会他们的

感情的,它自己本身就是两根呆头呆脑的木头。它像两把锈坏了的吴

王刀似的,交叉起来,登在一张废船上面。前边用粗糙的三根柳木作成

一个门形,上边挂着几个铁铃铛,在渺远的风砂吹过的时候,便交互的

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使这悲哀的河道更显得辽阔哀愁。铃铛上边的

平梁上,立着一个象征风雨的水瓶和两个代表道教的祈禳法力的铁色

的葫芦。大桨的后面,用几张灰色的草席围笼起来,里面安放些纤绳、

铁矛、篙棒和一些水行的用具。这一切的草席围拢起来的东西,便成了

一个随时的渔具的储藏所,而也就成为生产功能的象征的地方。一切

生产者,都是对着自身手握着的工具投掷下友情和父性的崇拜的。而

梢公在这个湫隘仄狭,因不停的劳动而弄得不洁了的地方,也就得到它

可怜的神橱。

太老了的黄河踽踽的从船底下流去。交叉的双桨便随着不同的氏

族,不同的生产集团,各自创造了随时随地的供奉地。黄河的两岸凡是

有咳浩唉浩……拉呀咳唉拉……的声音走过的地方,便都有他的纸马

和香花的供奉。梢公的威权是和纤绳一样长,绕过黄河任便什么地方。

这种生产工具的拜物教表示了黄河渡口的经济进化的程序。或者

说是决定了它经济进化程序的停滞。

068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风陵渡,是黄河最大的渡口之一,它有着北方一切的特色。在这里

t

时间的泛流是迟滞的,一切都渲染上暗淡的昏黄。天空的颜色也像没

有沉淀的石油的井潭,开初看看它还恍惚的具有几分透明的味道,可是

只要稍稍的凝注的睇视一下,它可又无所谓的混黄起来了。因为刚想

沉淀下去的泥沙,又重新为激浪所扰上了的缘故。

两岸的冲积层,形成了一种平滑的线条。带着原野的油腻和没落

的温情,仿佛在泥塘打滚出来的水牛的脊背,一道一道的都是同样的光

润,同样的平稳,同样的拖开去。

水流带着黄浊的沉郁,带着从古旧的坟堆激荡出来的先年的白骨,

在青草和水藻之间阴沉的泛流。

马老汉从活了七十九岁那年才死的父亲的手里,继承了没有方法

可以指出它的年龄的一条破船,在这儿已经浮载了五十几个年头了。

“我是这水面上受过 13 精月华的老妖精 !”

他在想不起怎样结束自己和别人的谈话的时候,他便这样在那沉

默的俄顷打个自己以为带着无限的分量的带结。 .

可是要碰见专门不懂事的年青人们,偏偏要追问一句。

“那么,老爷爷,你可曾看过黄河几度清?"

“呐呐,那不能那么说,问问水里的泥鳅,它见过没有? 水里的泥

鳅?”

他也不怎样十分有兴致去接受旁人的欺负和侮藐的,虽然他是老

实人。他常常是在老实和无知里带着几分狡猾和机诈的,这是他对外

的防御或者是弱者的自卫。但是想指出他的不老实,却不可能的。因

为在他的脸上,每一条深颜色的皱纹里,都包含了无限的温朴和对于不

管任何人的同样的一派诚敬。时日的风霜在他的灵魂深处刻画下辛苦

风 陵 渡 06 9

的铜色,再把些痕迹反映到他枯皱的皮肤和松弛了的筋肉上。他就这

样的像黄河的混水似的一年比一年老了下去。

他的太爷在这条水上划过他那一段悠长的生命,他的爷爷也在这

条水上一篙一篙的受着过去了,在惯于吟咏的河风里不见了。他的爹

爹便是接受了爷爷那只篙,又活了七十九岁。他再在爹爹的手里继承

了这只破船。他的命运是从小就决定了而且是不管他愿意接受不,他

也就只有接受了那条破船的。他从小的工作,就是帮着父亲在水上捉

鱼,然后提到岸上的酒馆里去卖。他的来到世间的惟一的职责,就是这

个。黄河鲤鱼出名的原因不在它的肥腈,而是由于它的吃法之多,它有

十二样以上的吃法,可能的同时轮到同一条鲤鱼身上。顶普通的饕餮

家也不自错过了,清蒸一段、糖醋一段、红烧一段、头尾作汤。马老汉从

很小很,的时候起,亲眼看见自己捕捉的鱼,被堂倌在脊背的扉审上缚

了一个小绳套。提在客人的面前,报出了斤两。好奇的听清了做法的

花样…·{然后拿到了钱回来,送到爸爸的面前去,这是他捉鱼的最大目

的。

爸 得到了钱,并不去吃酒也不去胡花,把钱紧紧的握在手里。这

在他们 庭里是——一件天大幸事。在这一点上爸爸是比别的渔人都

争气了些,爸爸不花钱吃酒。仿佛在这里,渔人吃酒是天经地义,能够

不吃的简直是奇迹。爸爸就是仅有的奇迹里的一个。可是爸爸却有一

样不如别人处,就是别人赚来了钱,都放在妈妈的梳头匣子里,而爸爸

却拿了钱去“赌”。欠了账不还,人家还要吵到家门上来。妈妈,因为

柴米油盐没有了,门窗户对没有了,债主和苍蝇一样躲不开,便在他十

三岁那年,趁着父亲打鱼去,关上门,用镐顶上门闩,在单薄的房梁上吊

死了,说是情愿一了百了。

070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剩下了爸爸一个人还是打鱼,打鱼赚来了钱也还是“赌"。而且到

了老年不耐天寒也就开始喝了酒。那时,自己气愤爹爹走这么一条胡

里胡涂的路,可是想不到,不但自己的样子长得和爹爹一样,就是命运

也仿佛根据遗传。…… .

这些事早已不被马老汉来记起,他也不会来记,在月白风清的时候

想到反正这些事都是相当遥远了,而且也根本不应该想才是。想起父

亲是罪过的,因为在《宣讲拾遗》里讲过,无端的去想念过去的亡灵,是

有罪的,因为他搅惹了地狱里的秩序。死灵的狱囚将要因为思念家庭

的安乐,而不能安静的受罪了。这样的思恋对于已死者是无益的,对于

活着的也有罪。所以父亲他不想。母亲有时是想的,因为母亲常常给

他缝过衣服,补过鞋子,所以每到鞋子破了,兜肚破了,也就想一下母

亲,但随后也就忘了。母亲不能当饭吃,打出鱼来却可以卖钱。

_

他天天把精神集中在鱼身上,他可以在混浊的水里看到鱼。他可

以看到鱼在河底觅食的姿态,生卵期间的异性的追逐,大鱼吃了小鱼,

小鱼又吃了会跳跃的虾,这些生活他都能看见。他可以在鱼的跃水的

声音里,晓得了鱼的斤两,这鱼可以作几道吃,这鱼的尾巴肥不肥。他

知道鱼顺着什么方向游,在水底怎样向东,在水面又怎样向西。鱼的脊

背上有四两金,鱼的腹底下有四两银。春天的鱼油藏在尾巴的骨缝里,

冬天的,则藏在腹部的鳍叶的两旁边。鱼也会在半夜里跃出水面来叫

唤。但是只有他的耳听得到。而且他从鱼身上,可以知道今天天气要

落雨了,明天天气可放晴了,有时鱼也会流泪的,这是千真万确的,它甚

至会说明当今的高高在上者,是智是愚,是圣是贤。他对鱼既然具有了

这样精审的学问,仿佛他的鱼生意就应该做得好些才对。可是,似乎鱼

天生成的就是一群不喜欢有教养的师傅的逃学生,它们好像约定了的

风 陵 渡 07 1

一样,对于这位法力通天的捕鱼者,总是预先就布置了成见而到网罟来

临时脱逃。这样,他的严厉的捕网,便失去了功效,他打不到鱼。

黄河的鲤鱼难打,对于马老汉比七月天还苦恼。这一个经常的苦

闷,使贫穷经常的找到他家的门。

据说黄河鲤鱼的价值,决定在它的不易捕获。所以一条不太大的岁

中个,要是买起来,也总要出到一元三四角钱以上的代价才能买到。不

易捕,价钱贵。但是减低了收入的最大的原因也还是由于不易捕,或者

简直捕不到。

北方的尖硬的晨风,吹在捕网上,使他的血管一天比一天的僵硬,

马老汉如今是完全老了,连每个毛孔都老了。但是这并不能引起他的

颓唐。他每次的抛掷捕网,都是以一个姿态,一副精力来对付,从不稍

稍含糊。好像他要偷懒一次,或者稍稍松懈一忽儿,这鱼便会从他的网

里溜走似的。

然而,现在连鱼也不能打了。临汾的我们的军队退走了的那天,风

陵渡的渡口便成了一切以军事为前提的要塞区。在军事地图上几条水

牛背都已在红色的铅笔圈定之下,记上第几号高地了。它的高度和特

性都已各别的分录下来。把它排到战斗的列程之内,作了祖国的坚强

的守卫。

每天吃着辣椒末,生活并不比往常坏些。而且顶使他惊奇的是他从

来没有以为自己比现在还有价值过。在过去他以为这一辈子算交代过

去,完了。成日价只计算河水深浅、捕鱼、卖鱼、再捉鱼,自家吃不到鱼。

而现在他却干了对于鱼的知识以外的工作。他在做运输工作。.

“我不搬 ,我的腰痛 !"

“不搬也就算了……老头儿多大年纪啦?"

072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那人随手还掏出一颗纸烟给他抽。同时还亲切的警告他。

“不要抽小粉包,那里有汉奸放的毒,在赵城就药死了两个。"那个

人是军官。

“唔晤……对对对。"山西市民层以下的言语,是把一个“是”字连

成三个“对”字来说出的。“对对对 !”在这里是表示诚恳和服从,最恭

谨的答词。

在他的生存的记忆上,第一次有过他夙所恐惧的这人曾以这样温

存的直率,来和他谈话。而且是为了防止他的生命,被外来的侵袭所损

害而发的,那就更其使他感动。

他想还是搬点东西好,算是对于这种不可多得盛意的一种答谢吧,

可是又不好意思。仿佛方才是说了腰痛了的,何况又是真正的腰痛呢?

别到晚上,又是一宿不能睡觉,于是他就立定了,站在那儿陷入极厚的

沉思里去,在那里想着自己的腰。

从那次起,他也就搬起来了,而且,搬的比别人都特别的勤快。而

在河中撑渡的时候,也就特别希望能早些到达,快些回来好再搬。

从前他只能打鱼,现在他可能打敌人了。从心坎里,他迸出了新的

狂喜。

小时候,走在庙里,他看见了那狞恶的泥像,他想一脚踢过去,可是

母亲说“:那不成呵,转转念头佛爷都会让那小冤家头痛的。”

果然他回家里就头痛。

母亲许了三道大愿,都不好。邻家说是城隍老爷捉弟子,非应到十

八岁当和尚不可的。母亲舍不得,后来亲自把每天保准一个蛋的老母

鸡,拖在庙里上过供,还带了他在庙台前磕了三个响头,由方丈里的老

香火在头顶上剪去了三绺头发,说是以后传差票的差官(捉弟子的使

风 陵 渡 0 7 3

者)便不认识了。

从那时候起,他就确认了对于可怕的都应该加以敬畏的那种意念。

传说的事实中的日本鬼子,比那狞恶的泥像还要可怕吧。而且据

说他也有让人头痛的那种法力……

马老汉常想当一个手榴弹抛出去的时候,一排一排的日本强盗们

便要支持不住倒下去了。再不能拿起刀来杀人,再不能把将熟的谷子

践踏在泥土里去,再不会把小猪用刺刀割得一片一片的,挑在火头上烤

着吃。日本鬼子就死掉。……

山西的军队,是以抛掷手榴弹出名的。“直奉"战争那年东北军队

攻打南口,老西们一颗子弹不放,专等对方爬到半山腰,炸弹一个一个

抛出去。那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而现在却是打走 日本鬼子。他想象着

手榴弹的威力。

马老汉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价值,除了打鱼之外,还有其他的

作用,这份作用又是在对付 自己夙来以为没得办法的东西。而且过往

的弟兄们,对他都很客气亲热,对他都叫“:老汉,喂 !"他高兴极了。这

使他喜悦而且甚至于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回子事。所以,他有时拿起

来一柄像山东梨的那么一只小圆球儿,在端详了半天后,深悔 自己老

了,要不然也去扔上他一筐两筐。“小 日本请来吃鸭儿梨吧 !"酒灌到

喉管里去,他笑得有点呛咳起来。

他并不能看报纸,他不认识字,也不能理解那报纸上忽大忽小的字

儿,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能从过往行人的口里听到前方的消息。仿

佛前方是不利了。

但他对于手榴弹的信念,仍然毫无改变。

敌人已从马牧进逼到赵城,人心有点儿恐慌,风陵渡比以前更兵荒

074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马乱了。方形的木船在急流上划来划去,把前边的消息,迟重的带到

后:方。

潼关的尘土足足有四寸厚,在飞扬起来的时候,便什么地方也不管

了,也不考虑一下,便落下去,又覆盖起来。树木,河床,都铺了一层层

的:尘土。

风砂弥漫开来,是牛羊的伙伴、树木的伙伴、旅人的伙伴、食粮的伙

伴……一切的光与色都被它遮盖了,一切都是土灰灰的,黄河呜咽的流

去,与河床是同一的颜色。

天、地、河流,是同一块地毡,这地毡纯粹是骆驼绒的。

一天的黄风刮迷了眼,方形木船失去了活动能力。黄河成了绝对

的哑子,连乌鸦也没有飞过。黄砂把天空充塞起来,仿佛像一只昏沉沉

的柚子灯。

第二天风陵渡就“封渡"了。过往行人断绝了,对于战局马老汉无

从知道消息。

马老汉这几天,实在有点气闷呢。看着黄河也觉着比往天浑,黄风

漫天漫地的刮起来。

但是马老汉也不那么消极,马老汉还是把船好好的收起来。

马老汉的船是老得不钻洞也要沉了的。几块板子都已朽腐,每次

撑起来都好像是八只船,要向八处跑。

马老汉的船,船头是方的,如同个大簸箕,上边用年红纸写着——

虎 口银牙生玉浪,

龙头金角放光辉。

横额写的是“喷云吐雾”。

风 陵 渡 0 7 5

这船也和主人一样,可算得老当益壮,它居然还能运转东西,还能

担负交通任务。船的桅杆上,头一个写的“二将军开路先行"。第二根

上写着“:大将军随意观山景”,本来照往年的老例,是应该写成“大将

军八面威风”的才对,可是今年马老汉对写对子的李外柜说“:算了吧,

我这个岁数,还要什么威风了,就让我随意观观山景也就算了。"

李外柜说“:好的,好的,可是你这只船上的对子,我可算包写了十

八年了,跟王三姐守活寡的年头一样多了。先不说我写的有没有‘差

讹白’也罢,可是终归是老老实实写的呀,也没有随意观过山景呵,哈

哈哈。……"

马老汉还在说“:你就落笔算了,常言道落笔是文章,也没有听说

我观观景致江山就改姓的。"可不是一句话就说漏了,天机正落在这个

劫数上。不想这耗子尾巴就是个“坎”儿(今年可不是个鼠年),老鼠尾

巴打个结儿,人们挣不过去。

马老汉看着那畸形的船,不正的船,那顺着原来木头本有的弯形的

脉络造成的船,心中反而不由的爱惜起来。如同一个硬心眼的父亲,看

见一个在外漂泊了许久的儿子,忽然回到自己的家来,死在他自己的肘

臂上一样。一阵透骨的凄怆浸在他悲痛的眼里。

这船虽然脱胎换骨的拆修了不知有几次,也许每个钉也都换过了。

但是和骨血一样,是祖宗三代传给他的总是真的。祖传的是不容弄毁

,的。

老头儿不能失去他的船。他要失去了船,他也就活不了啦,那是他

的命根子,他的生产惟一的靠山。他的船是和黄河一块儿生长起来的,

有河就得有船。

哑了的黄河忽然有一天发出奇怪的声音来。河面上一天有奇怪的

076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声音在活动,发出 卜卜的串响。有胆子大的出来看,便看见一些灰色的

东西,像几只大鹫鹭似的在水面急速的游行,南面的河岸上便不时递出

来愤怒的枪声。

敌兵的游艇在河面上划行着了,黄河的淌流上从来就不容许过比

方形木船速度再快的船只来行驶。黄河的河面就如一个受污的乡女一

样.,今天在脸颊上冲洗着两道耻辱的泪痕。船尾扰动的水轮在后面长

长的拖引开去,在太阳光下耀起了银白的闪光。两岸都鸦雀无声,也看

不见房舍,也看不见树木。只有敌兵的小船来回的跑着,也不明白他们

的企图。

从来的像三月天刚开的蝴蝶梅似的灰色的、蓝色的、鹅黄色的帆都

不见了。背着背挟子的行旅,拖着东西的毛驴,唱着咳浩咳浩的船夫,

搬着白面的“小杠”……统统都不见了,远方吹过来的砂土,将他们平

日活动时所残留下的脚印平伏下去,河岸上肉松似的土壤,散布出一种

干燥的气味在坦散开,非常柔软,非常和谐,就如同这里从来就没有行

人:走过一样。

日本兵的牛皮靴子就在这上面踏着,还不时有骑兵在各处乱冲。

敌兵捉住了马老汉是在当天的下午,敌兵逼着他引路去见村长要

粮食。

马老汉偷觑着一只眼睛。在那儿想,他妈的真倒霉,领他去见不见

呢……

“我长这样老,还没见过官呢,我上那儿给你找去!”

“不是官,是村长。"

“是长就是官,是官就长不了的,我上那儿找去,我今天五十……

都挂零头了。"他对那个凶狠的日本兵用手比划着。

风 陵 渡 0 7 7

“喂,老头儿,大日本的兵好不好?”那兵不问他要村长了,和他嘻

皮笑脸的开玩笑。

“你们对我们好——……苦酷!"最后一个字老人一呛喇,就连一

口痰吞进去了,他恨恨咬着烟管,一面又拍着胸膛压着呛喇。

那个 日本兵胜利的向他的同伴们夸说方才他用中国话,询问这个

老头儿的结果。他的伙伴们都呜啦呜啦的扬起手喊口号,那个兵像胜

利的大将军似的,露出满口的黄牙齿,在那儿得意的大笑。

一个瘦瘦的,露出非常疲劳的样子,坐在石头上吸烟斗,向这边不

信任的掷过来一个微笑,便用日本话说:

“你不要听他说就是 ! ……”

方才那个得意的敌兵,马上露出一脸杀气。立刻显出对于他这里

怀疑的态度,表示了难于忍受的样子,大声的喊着: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

于是像遭受了奇耻大辱一样,在地皮上踏来踏去的走起来。一只

手在背后背着,一只手在下巴那儿抚摩着,神色非常的不对,不知道他

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突然的,他走到马老汉坐着吸烟的那儿立下来,一只腿跷起,一只

腿弯在地面上,还用手轻轻拍着老年人的肩膀。他两只眼眶深下去,用

中国话,一个字一个字的问着。

“你对我们大日本皇军欢迎不欢迎?"

大概是怕“欢迎"这字样,为对方所不易明白,所以便连忙改说:

“欢喜不欢喜?”

马老汉又轻轻的抽口烟,不紧不慢的点点头。

那个方才为了同伴的不信任而烦恼着的大兵,此刻又非常高兴了,

078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他围着老人呜啦呜啦的四周跳起来。

过去拍了那忧郁病患者的肩膀,又大声的喊闹起来。

瘦瘦的脸上还是挂着一副不信任的微笑,不过态度却比方才放心

得多了。

也许准备还不够充分,一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冲过渡口的模样,他

们现在并不敢向远地去搜索,也不敢向对岸去闯渡。他们惟一的工作

就是找着附近没有抵抗的村落追索粮食,或者趁着暗夜干了些抢劫和

无耻的勾当。他们因为渡过来的人太少,所以对于四周的环境还却怀

着戒心和恐惧,没有敢十分的放肆,而且最大的原因,还由于村里人也

都逃走了。

船户们看见方船并没为敌人所搜求,有许多大胆的便撑到河心去

工作去了。敌兵便举起枪来打他们,有的眼急手快的,便连忙推过来,

有的打穿得厉害的,便滴溜滴溜的在大流上,打了几个转盘磨,只有沉

落下去,远远都听见了呼救的声音。

有时对面封渡的哨兵也射过枪来,所以老百姓们又重新把船封起

来了。

马老汉的船,一直没动窝。

马老汉的生活更苦了,但他却咬定牙根熬住不响。他每天咬两个

硬馍,喝一点儿开水,便等着自己的军队打过来。他期待着,期待着那

天大家一齐下手干哪。

在一天夜里他实在饿得睡不着了,他摸摸炕沿上的馍,连个渣儿也

没有了。他披着衣服,趁着月光,他想到船上坐一会儿吧 ! 其实这一切

’ ●●

的举动,都是无意义的,不过因为没有事可做,而且心情又悲哀的缘故,

所以他便溜出门去。

风 陵 渡 0 7 9

他没有什么亲戚,或者朋友,他是很孤独的,他的老朋友只有一条

船。他有什么内心的隐秘或者是无可排遣的悲痛,他都要向它倾诉的。

所以,他拱手坐在上面,望望月亮,看看水,远远的天边,迷迷漾漾

的滩浮着黑雾。他抚抚船舷,摩摩放倒了的桅杆,那按照原来的木纹拼

起的船舱。不由一阵难过,老眼竟然湿润起来。

他想真是越老越没出息,还是回去吧 ! ……回去也许就睡着了。

他又望了一下天上的月亮,远处的天虽然混沌,但是月光非常好,

饱满而且清亮,完全是北方原野的理想的月光,月光照在河里,也闪着

银色的鳞片。

唉,多少年没有这样好月亮了。

他把船上的缆绳仔细看了一下,立起身来想走。

忽然远远的有嗒嗒的踏步声,本能的他想蹲伏下来。躲闪起来,以

观究竟。

但是他没有,我这大一把年纪了,怕什么的,还是回去睡觉吧。

月光照着他来时的脚步,在河岸的灰尘上一个黑点,一个黑点的拖

开去,其余地方,一点痕迹都没有,只仿佛是一张一张褐色的水牛皮样.,

完整的铺开,向远处铺开去。 ’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看不出是什么人来,只看见两个人影,一摇一

晃的。他急于要回去睡觉,也没有心思细看,他向回家的路走去。

但是人的脚步声,却向他追赶过来,而且哇啦哇啦的向他讲着他顶

顶憎恨的那些话。他有些恐惧,又有些悲哀,自己后悔不该半夜里出

来。 ‘

“你的——老头子? 呵,呵,你是那个老头子,你……哈哈哈,你,

领我们去找花姑娘去吧 !” 。

080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哈哈哈哈 !"另外那个敌兵也大笑起来,玩笑的向对方的脑上打

了一下。

“你呀,你……清国佬!"那个像个啤酒桶的矮一点儿的兵,接连的

打着饱嗝,制止胸膛积存的东西,不再呕吐出来。他讷讷的喝咧了一

通,才一手拖起他的同伴,一手拖起老头子“,看月亮去,看看唐月亮!

中国的月亮是和支那的女人一样好。”他踉跄的向前跑。

他回过头来,问老头子。

“你的船,有 !”

老汉不作兴回答,一直没有响。

他们跑到船上,坐下来。

老头子看他俩坐下来喘气,他用半个眼睛在看他们。

“把船放到水里去!’

那个啤酒桶样的兵命令他。

“到水里去 !”

“不能,我一个人推不了这船的!"马老汉阴郁而且固执。

“你推 !"

“不能,水溜急得很,我们三个都要淹死的!”

“我们情愿淹死 !"那个兵把对方一推,互相的对看了一眼。他俩

是游水的老手。

“ 你推 !’

“不能。”

“推不推?”

“这船不是一个人推得的!”

一 ”我们帮着你,行不行?"

风 陵 渡 0 8 1

“不行 !"

“我喝醉了。”

“不行 !”

“行不行 !"那兵拿出了枪。“我喝醉了。”

老头子很平静的把船推下水里去,他忽然的想笑。

他随着那船顺着水溜顺下走,他想大声的像年青时撑船一样,吆喝

一通。或者说些个术语,像旁边有他合手的推船的伙伴一样。但是他

没有,仍然很认真的说一次。

“溜大,你们可要死的 !”

两个兵并不听他的话“,推呀,这老滑头,你推不推!"

“反正你们要死的!"老头子阴郁的说,但是马上又缩住了,他很快

的去推船。

月光照在水上面,白花花的一片汪洋展开去,被地平线的云角吞食

了,云里也闪起水星。

船在水面上浮起来了。

“好呀,好呀 !"

船流的更急了。

那两个兵就更高兴。他们大约都是过惯了都市生活的家伙,他们

要求在体力之内配合起一种现代的刺激。仿佛必须有狂风似的律动,

机械的律动,渗透在他们血液里,他们才感觉到深深的肉体的痛快。

船完全流在大溜里了的。

两个敌人像两根黄色的萝 b一样在船板上转。他们俩一并排的在

模仿日本舞蹈的那种偶人的动作,而且得意的笑着。

船在打旋了,他俩跳得最欢,他俩是游水的能手。

082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船在像一片打滚的落叶一样的转了,他俩还在跳,仿佛就在水面的

旋涡上他俩也一定要跳一样。

忽然一声狂笑声,在半空中扯起。马老汉毛骨耸然的笑声扯起

来了。

“哈哈哈哈 !"

像屋瓦的磔裂……

“哈哈哈哈……”

像年老的古树的崩折。

“哈哈哈哈……"

马老汉从心里、眼里、口里、泪里和血里一齐都笑起来了。他的最

后的一缕生命,都化作了笑声,尖锐的冲散在天空。

“哈哈……哈哈……"

两个敌兵,这时候,才像大梦初醒似的,想起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大

溜在涡旋,他们就是在涡旋里。他们不再笑了,立刻慌乱的跳下水里

去,想逃命。

涡旋里,逃不了命的,就是鱼也得丢下两片鳞片,才能转个身。

“哈哈……"

一种复仇的和对于生的抗议的连串的大笑,还在河面上浮摇。

“哈哈哈哈 !”

一个白发的老人立在船面上大笑,血和泪,天空和河水交流的大

笑。

“哈哈哈哈 !”

那条黄河面上,亘常浮载着的生命的破船,从此被一条卷起的水

舌,舐食了一下,便什么都不见了。

风 陵 渡 0 83

但是水面上还扯起那一道惨笑,好像那一切银色的月光,都是笑声

的实体,洒落在水上、沙上、土上和天间,三个人便立刻不见了。随着笑

声滚到水里。

从那之后,每逢天阴的时候,或者有月亮的晚上,人们常常听见水

花上泛起了骇人的笑声。过往的舟子们,在夜里常常听到的,而且互相

的传播这个消息,他们说水面上有不暝的亡灵在发出复仇的大笑。

直到风陵渡克复了,重新在我们军队的手里之后,据说这笑声,忽

然的就没有了,舟子们互相的传询,都说是的确是没有了,从此马老汉

的故事,只在昏灯暗夜的辰光才被年老的婆婆讲起。

舟子们,行人们,士兵,每次通过了这个地方,便没有什么奇事好

讲,只看见那交叉的双桨,还是以那古老的姿态在那儿不变的站着。如

同它就是黄河生命的看守者。在黄河一天没有剧烈的变更的一天,它

是永远的保有了它的最高的神祗的地位的。

(收入《风陵渡》,上海杂志公司1 939 年版)

084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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