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
、 —— S.H .①
郁闷的河水,迸出砰然的碎响,像烧红的滚动着的玻璃溶液似的,
翻花向前地滚去,河便开了。像敲碎了花瓶的玻璃样的,玻璃一破,装
在里面的绿色便汹涌地挤出来了,河水浮浮溜溜的绿得平槽了。没有
一寸一寸的小鱼,也没有一粒一粒的虾蟆骨朵儿,也没有冷冷的水草和
水茸。水仿佛要把浮冰赶快送到远方去一样,急急地带着严冬的苦闷,
带着春天的蛊惑向前流,河床浅了,石子不见了,白色的沙碛上有着一
道一道的绿色融流了。
远山上牛哞哞的叫,似乎着急草长得太短了。旷野上乌鸦用脚向
后性急地蹬着,把土刨开,吃着刚发芽的草籽儿。土豆柔软了,因为刚
解冻的冰雪,被土粒给吸收进去。空气湿润了,旷野上的呼吸声从这边
向那边传响,什么都带着生气,什么都想冒出头来看着。春像个看不见
的轻气球似的,把什么都带起来了。石头底下的草籽儿都转折了几道
① S.H.,即萧红。
早 春 1 0 3
籽儿发出绿色的嫩苗来。硬的土皮就给草芽顶起来,如同一片小盖盖。
多么强烈地摇曳着小生命的草儿呀,啮破了土地,踏出了地层,成堆成
拉的千千万万的钻出来了。在山的崖角、石岩的细缝、水的湄床、河的
浅洲、沙的底、墙的头、古庙的瓦棱、老树的权丫,草芽都像白色的流苏
似的踏出来,娇嫩的像刚洗过澡的少女皮肤似的。草芽,被春风染上了
绒都都的新黄,就像初生的小鹅群一样,东也一窝,西也一窝。
韭菜刚冒嘴,小白菜刚分瓣,井沿的辘轳在噜噜地响。麻雀在水槽
子旁边喝水,吃饱了把黄腊色的嘴丫角在槽沿上抹着,匆匆地飞去。大
气里空漉漉的,空得好像有声音藏在里面,只要用手指一碰,就会响了。
春天把什么都招呼出来了,好看的、好听的,互相挤捺着、调笑着,
这里那里都挤满了。剩下的一星子半点子的什么缝儿啦,春风便过来
给填补。春天把什么都弥溜得严严的、胀胀的、热热的,使人感到皮肤
燥燥的,要用手搔搓着才好。
一群一群的鹭鹭鸟从很深的湖水上飞过,水荡起了烟迷,一团团白
色的地气在水荡上滚来滚去。给春风爆干了的树枝,有时发出干裂的
声音倒落下来,冰化成的涧水澌澌地从悬崖上流下来,冻裂的土崖子坍
塌了,盘错的老树根子在半空中悬着。风从东方传来,树枝向西方摇
晃,银色春天的声音在空中袅袅的互相磕碰。
我们一群小孩子在野地里挖菌莴菜。我们像一群小燕子似的黑忽
忽的向东飞一下,又向西飞一下,燕子把泥含在嘴里,我们是把野菜抡
在手里。我们都是才出飞的燕子,没有一个是大过十四岁的。而且我
们差不多都是女孩子,捡野菜是女孩子的事,男孩子照例放牛放羊。我
们那里红胡子多,我母亲从来不许我和野地亲近,就像不许我和坏女人
接近一样。但是在春天不同了,我的母亲就大大方方地说:
104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春天来了,我们的孩子们应该放放风……要不然把小心眼儿都
闭得火龙了! 孩子们真是可怜不识贱儿的,一个冬天,不能野一次,都
拘拳着啦,长得怎能像水葱儿似的。"然后我母亲散出一个意味深长的
笑。
其实在春天,大地上到处都是人,日子好过得多了,妈妈总是不通
人情,而且就是春天也不许我在外边乱跑——虽然我的心早已飞到天
上去了——可是我妈妈说“:你不会在后园子玩吗,那还不够你捉妖的
吗?”“你不会和她们玩吗? 她们还不够你撒欢儿的吗?”总之,说母亲
送空头人情一点也不错,春天来了,大道上田野上都是马车、牛车、粪
车,送粪的、刨楂子的、拔豆梗的……田里到处都是人,土匪不能活动
了,这时我们怕给绑票绑去的阴影,在我母亲的眼前消散开去,她的心
里把这层心事减去了,她就落得大方,说说开心的话罢了。听她自动的
放我出去是没有指望的了,我就买通了看门的,偷着出去,所以金枝姐
的影子在门外一闪,我便跟着出去了。我一出去,她就拉着我的手,低
声地和我说“:我们去挖蘑莴菜好不好,我给你挖?"她又问我“:你出来
告诉妈妈了吗?"我知道当她面说谎也不大体面,就含含糊糊地点了点
头,她信以为真了,又问:“妈妈知道你和我玩吗?"我脸上有点热忽辣
的,但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我紧紧的拉着金枝姐的手,问这个问那
个,她告诉我菌莴菜的叶儿,那个地方和蒲公英的叶儿不一样,烙铁背
儿鸟和金线眉儿怎样儿不同。她说的都是我没有听过的,她说的都是
我愿意听的。我的心儿喜欢得像一只小蝴蝶似的要飞出来了。我涎着
脸儿看着她,我说“:金枝姐,我们天天出来挖菌莴菜好不好?"
金枝姐说“:五奶奶要说的,她不肯放你出来。”
我说“:妈妈说,春天来了,要我到外边松散松散,我妈妈从来都不
早 春 1 05
管我的。"后边这句话我故意说得又老练又大方,几几乎乎地像个大人
的口吻了。
金枝姐默默地看了我一下,说“:你能总跟我一块儿玩吗?”
我急急地说“:我总跟你一块儿玩,我长大了也跟你玩。”我说得很
急,像起誓似的。
金枝姐红了脸,在我脸上深深地看视了一下,便说:“谁问你那怪
话,我们去挖菌莴菜去罢! 她们都在那里了。”她拉着我的手就往前
跑 。
挖菜的小姑娘们都提着一个柳条筐,手里拿着一个短短的、亮亮的
镰刀头,穿着短短的衣服、轻巧的鞋。金枝姐也分给我一个筐,也分给
我一把小镰刀。我不大能分出什么是苦舌子,什么是婆婆丁,什么是车
轮菜……
“挑那叶儿上带刺的……”金枝姐看我把苦舌子也挖到篮子里来
了,就急急地过来帮我的忙“:挑那个叶儿上带刺儿的。”
我就挑那叶儿带刺的,把羊齿草都挖了进来,竭力想挖得又好又
快 ,但是那些田野的孩子们说笑之间,好像眼睛什么都不看似的,便把
菜挖到篮子里来了。金枝姐便整个儿的帮着我来挖。
她挖的都是细嫩的、白白的、长长的、水盈盈的水根儿,冒着一个红
嘴儿。别的女孩都喜欢金枝姐,和她是厮熟的,但是今天因为我这陌生
的小客人插了进来,她们都有点拘束,但是又怕金枝姐说她们生分了,
所以还时常找机会来和她说话,但又怕说多了,或者说走嘴了,显得今
天又过分的巴结了,所以她们虽然作出和每天都一样的模样,但是举止
行动可就差多了,她们都知道我是谁。我虽然岁数很小,但是他们都一
口同音的叫我“四先生"。 ,
106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金枝姐把菜分配在两个篮子里,每个篮子至少也不比她们的少。
金枝姐有点儿累了,鼻尖儿上露出一星星的汗珠,她伸出手来拢了拢鬓
角上散下来的头发,我看着她的水鬓那儿的散发,茸茸的,好像贴在我
的脸上似的,使我看见一汪清水似的,感到凉爽。我又看着她带着微汗
的尖俏的鼻头,好像要和我说话一样。我心里想,能够和金枝姐永远在
一起玩该多好,这样的天,这样的好姐姐。我看着远天的云,听听耳边
的风,春天好像招呼着我在向前跑。
游丝一丈两丈长地在空中飞,虽然是那样细,但远远就如一匹白绫
子似的一样耀眼。草地上的羊群云彩似地在山坡上转动。喜鹊畅快的
发出丰艳的少妇被膈肢样的笑声,家雀急急忙忙地飞。池子里有人影
走过来,林子里有花无声地落下去! 像半夜的流星似的,没有人看见。
白色的鹭鸶在湖水里飞起,白纸片似地在半空中里飘着,桃林里火爆爆
地开得圆盆了,金花菜到处开。
金枝姐回过头来,看见我痴痴的样子,便笑着说“:咱们回家吧!"
“不 !”我不愿意。
“你不是累了吗?"金枝姐怕我累。
我几乎生气了,我正想在这儿多玩的时候,却让我回家,我怔怔地
看着她,说“:我一天都不回家呢 !"
她看着说“:妈妈要问呢 !"
’ 我说“:她知道我出来的。"
“奶奶喜欢吃野菜吗?"金枝姐问我。
“妈妈顶喜欢吃这个。"我告诉她。
“你呢?”金枝姐又问。
“我也顶喜欢吃,我回家就让他们泼井里的凉水泊起,泊凉了吃着
早 春 1 07
更新鲜。"我越说越高兴。
前边有女孩子招呼金枝姐“:上林子里去呀,拧柳树狗儿去呀! 金
枝姐,金枝姐,你挖得还不够吗? 你还要帮着几个人挖呀。” 。
如同得了救命符似的,我拉了金枝姐的手就向林子里跑。苊莴菜
的水根跌落在地上,我们的脚便踏在上面跑过去。
树林里真美呀,什么都是湛湛新的,初生的柳叶儿像刚剥开的豆瓣
似的挂在梢枝上,毛毛狗茸都都的像紫荆花样缀满了枝梢。羊群金绒
似地长着,谁知道是什么样野花星星点点地开着。而且权枝擎住了天
幕,绿色的黄澄澄的柳线穿成森林奇异的帐子,软绵绵地挂垂在这边儿
那边儿。看不见天上的云丝风影,看不见上边还有什么星星月亮。气
泡花的蔓子像用黄腊抽成的细线,每抽一节,便带出一对小叶儿来,刚
伸出的蔓儿都扭着头儿在寻找,扭了一个劲儿再拉出一截来,找到中意
的便缠绕上去,很怕随时失了去。青草的气息葱茏地飘起来,比什么花
香都更香,画眉在叫着,声音里透出一种伶俐的气息,仿佛也带着香味
一样,我像浸在牛奶的河流里面向下流,又像被关闭在象牙的小球里
面,受着奇异的颠簸和滚动。挨着我的都是软滑的、冰凉的,细致得让
人发抖……森林的最深的地方闪出魅惑的银色的光芒,仿佛那儿有一
e
道矿泉像水银闪耀地奔流出去……
忽然间,我一眼看见溪涧的石崖上有一朵黄色的小花,像黄色的水
仙花,又像是金色的兰花……如同我在深夜沉睡的当儿,突然惊醒了,
看见沉沉的黝黑里闪动着一双火的眼睛。
我着了魔似地跳起来,我像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金枝姐说:“我要
那朵花 !” ’ 1
10 8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我不顾一切地向那朵黄色的花奔去,我就要跳过那山涧。
金枝姐一把拉住我的衣裳。
“我给你去摘,你要掉下那山涧的……”
我还是够着去摘,在那山涧上面的山崖上,有一朵小小的野花,像
一只火的眼睛在招看着我一…·我非去不可。
金枝姐用她埋怨的美丽的眼波稳定住了我,睨着我,像讲道理似的
跟我说“:五奶奶不知道你出来的,你要有什么差池,五奶奶要问起我
来呢? 你等着,我给你摘去,我一定会给你摘下来的。” 。
“反正我要的是那一朵,要是摘不着可不行。"
她本来探着腰去给我摘花儿,听了这话,便转过身来对我说:“要
是摘掉了呢?”
我用力咬着下嘴唇说“:我恨你一辈子 !"这是我心里真正的意思。
但是我竭力抑制我的感情,我想把话说得像开玩笑。而且我说到“恨”
字,我自己就有点儿苦丝丝的痛苦,我的金枝姐呀,我从来不想到我会
恨你的……我怎能够呢……我的小小的胸膛Cb Cb的跳着,为了我用这
个痛苦的字,我的心剧烈的抨击着,我的眼睛仿佛湿润了,我默默的祷
祝,金枝姐一定会摘取了那朵火的花,再等一刻儿,那盏小灯便要在我
的眼前发亮了,在我的胸上发亮了,在我的心上发亮了……多么莹澈的
小花呀,一团有生命的火焰,懂得爱慕的电花……那花穿过了我心房的
每个纤维,使我的每滴血液都渗和了香味,使我每次呼吸都随着她而震
颤,她的每个闪光都在我心里唤起了一片透明的可喜的爱悦。
金枝姐伸出手臂,把细嫩的腰肢像弯一条小柳条似的,探过那带着
经年的苔滑的石崖。她的白手臂衬在绿色的苔衣上,发出灿烂的光采。
那银色的光像一条银鱼似的,去啄取那游浮在古远的山涧上的金色的
早 春 1 09
花朵,那银色光芒就要和那金色的光芒和在一起了,她的手轻微的采摘
了那我心上的花朵,她仔细碰了她,怕碰落一星儿花粉,她那精巧的象
牙手指,很细腻地作完了她的工作,那黄色的小花生在她的尖尖的手指
上,仿佛是绽开在珍珠上的火苗,她的脸上浮出一种夸耀的笑,她那温
柔的笑纹上说明她采到花,就是最大的快乐。她就是为了采得这朵小
花送给我,才笑得心都放光了。我看她的脸上发着一层光辉,和那花儿
上的光辉一样,花光和她的脸,在互相映照着。她的脸和那花又是两团
跳跃着热情的火球。忽然青苔上一滑,金枝姐的腰肢轻轻的一扭,那黄
色的火花就在她的手上熄灭了。
山涧上碧绿的水折叠的绫子似的流去,乳黄色的悬崖草,金线缕子
样的垂在石缝里,涧水滚落到一个没有底儿的深渊,一个神奇的绿色的
古镜子里去……在那上溅出白色的水花,一秒一秒的消灭,一粒一粒的
破碎。那孤零的没有援救的黄色的花朵,便跌到那里去了,我一定听见
了她发出一种声音,一种奇异的凄惨的转侧着的声音,要不然我的没有
长成的肌肉不会那样痉挛……那仲夏夜滚落的不知道名字的流星呵,
在她落上去的轨迹上,画出一道刺心的火花,每一粒火花都宣告说,她
是灭亡了,她的最后的灵魂的每个闪光都撕成片片跌落在空中……那
一朵黄花跌落在水中“哧”的一声熄灭了,绿色的绫绸,仿佛焦糊了一
下,皱折了一下,哗哗地滚落下去。什么都完了。
我的心里还在说:
“我要那一朵黄花 !”
金枝姐的悲哀是说不出的,我真知道她现在死去的心都有,这一个
她无法补救的遗憾,使她陷在痛苦的泥淖里。
但我的嘴还止不住地说:
1 1 0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我要那一朵小黄花 !"
我心里虽然知道我这种声音,会使她痛苦,但是我还是抑止不住的
要说。我是多么恨她呀,是她把我的花儿失掉了,假如是我自己去摘,
我会摘下的,而且我不会失去了她,因为我任着自己跌落在水里,我也
鼍
要保护那花。当然,金枝姐也是这样的,但是,是她把我的一朵花,我要
的那一朵花儿失去了,她用一只精巧的乳白色油凝结成的灵巧的沁着
香味的手,失去了我的花,我看见那花就像我在梦中看见了我的命运之
星一样,但是,我的星陨落了。
金枝姐知道她自己的罪戾,她温柔地对我说:
“不要紧,我再给你找那个更好的给你,一定比这个更好,好兰柱,
听我的,我一定,我们找不到,我们就不回家,春天的花该有多少呀,我
们想不到的还有很多呢,在那另外的山涧上一定还有更好的。”
我的心里说 : ‘
“我就要那一朵花……"
过了一会儿,我就像受了委屈似的哭泣起来。因为我心里只有这
一句话,但是嘴里又不好说,因为我一说出来,会刺痛了金枝姐的心,但
是假若我不说,我又忍不住自己心中没有办法消去的苦恼,我的感情被
‘
强压下,但是这种怨怒的感情无论如何压抑也不下去,就迸做泪水流出
来了。我一哭出就感到羞愧,因为我自己知道金枝姐在心里已经哭过
了,我这样哭起来,正是把我自己的苦恼,加重在她的身上,我只顾任着
自己的感情去流了。
金枝姐拍着我的头,我看她脸上出着汗,她把我拥在她的怀里,我
看见她的嘴唇在翕动,她抚摩着我,我觉出她的眼里忍着一泡泪水,她
低低地喃喃地对我说着一些安慰我的话,我听见她心房的跳声,她竭力
早 春 1l 1
装出一个大人的样子来抚摩着我,我摸出她的手是冷的,她的细小的身
子有些怕冷似的战栗,我有些恐惧,因为恐惧哭得更凶了。
金枝姐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脸像生病似的热烫,馥郁郁的热气
传在我的脸上,我觉着有一种安慰,我才仰起脸儿抱歉似的看着她……
她觉察出我有点好转了,便重新鼓起勇气来说“:我们去找去!”她
拉着我的手,风吹样的向林子里走去,开始是无 目的地走,我们谁也看
不见眼前是什么东西。就是有一朵莲花那样大的黄花,摆在我们两边,
我们也是看不见。
我们走得很远了,我们用疲劳把心情镇定下来了,我们才开始去找
寻那小涧上的黄花,失去的黄花再生的影子。 .
我们走了好多地方,金枝姐常常回过她那美丽的脸来向我笑,而且
对我讲森林里一切的秘密,就像她是这森林中的女王似的,她知道这林
子里的一切。她用她的美丽和温柔,鼓舞我忘却那可怕的过去,那带走
了我灵魂的过去。
终于我们在一座更绿的山涧上找到了那朵花。
为了要完成那并未完全失去的幸福,那朵花在我们的脑子里已经
刻画得清清楚楚了,我们知道她有多么纤巧,我们知道她有多么袅娜,
●
我们知道她站着的山涧该有多么绿,但是我们还得找寻她呀,因为我们
不知道她就在这儿,在眼前的山涧上。
金枝姐看见那花,回转头向着我笑了。这回我们没有急急的采,我
们并在一起,站在这边,细细地向那边看着。
后来我们两个决定共同去采这朵再生的花。
我们两个把手同时伸出去采摘她,我们的手同时的触摸了那朵花,
我们两个的眼睛互相羞怯的一看,我们便一同采下那朵花儿来了。
1 1 2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虽然我心里还是想着“那一朵”花儿,但是我为了安慰金枝姐,我
也从心里笑了。
金枝姐仔细地看着我的笑,同时又细细地揣摩一下我到底是真笑
了,金枝姐才鼓起了热情来问我:
“现在你还恨我吗?"
我听了这话,又勾起了方才的伤心,我看着手中的花,又想起了方
才失去的那朵,我就又想哭起来了,但是我没有,我刚强地说:
“好姐姐,我从来不恨你 !” ,
我的话没有说完,金枝姐就呜咽地哭了。她哭得很伤心,使我不知
道怎样来哄她。我用各种好话来说她,我叫她各种好听的,凡是我平常
· 不 肯向任何人讲的好听的名字我都叫她了。她停止了哭泣,掐住了我
的手,眼睛无言地看着我。我真后悔方才我不应该那样虐待她,我为什
么那样任性,我心里有什么,为什么一定就要说出来……妈妈平日里说
我怪僻,我还嘴硬,现在我才知道我的小小的年纪已经做下了无限的罪
恶。在这一刻我是多么爱恋我的金枝姐呀……我甚至可以说:
-
“金枝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回头我看见了妈妈,我就向妈
妈说,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不会分离。”
但是我把不定这话会得罪了她,因为我方才那样固执要找寻的那
朵花。我现在又把她几乎用生命换来的送给我的礼物,这样轻轻松松
地看待,我一定又得罪了她,我不敢说出口,我再也不敢冒犯她,因为我
知道我已经欺负她够苦的了。
金枝姐从悲哀转为快活了,她高兴地说:
“我们终于找到一朵更好的了。"
但是我不爱听这句话,这句话不能安慰我,这句安慰我的话,使我
早 春 ll 3
会感到加倍的痛苦。因为我一直到现在心眼所属的还是那一朵,我的
那一朵便是“最好的"了,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了! 这是我从生
下就有的怪癖。但是我不能讲出口,我只爱悦地看着金枝姐重新光艳
了的脸笑着。 ,
金枝姐爱抚的碰了我一下,说:
“妈妈等着你呢,我们回家吧 !"
我们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金枝姐还有几分不快活,我想她是记起
了那朵黄花,我就装着我是把她忘得千干净净的,我逗着她快活地走回
家 。
在路上我盘算定了,我一进屋就要把金枝姐给我挖的菌莴菜献给
妈妈,然后再把这花给我妈妈看,但是我是不会给她的。我留着她给我
自己,我把她放在我的小屋里,我让湘灵一天给她换一次水,使她永远
不凋零……然后我向妈妈说,让金枝姐搬到家里来住,陪着我在一块儿
玩……我想得这样完美,我想我都不告诉她,因为那样说了,她一定以
为我瞎说,是故意的讨她的喜欢的,但是我又忍不住了,终于热切地拉
着她的手对她说了这许许多多,因为我看她还有点儿不高兴,我想哄着
她多高兴一点儿。我每说一件好事,金枝姐都使劲地掐我的手,而且从
心里流出微笑……她俯下身来问我“:你到家,对妈说什么?"我说“:我
和金枝姐去采菌莴菜,才好玩儿呢,明天我还跟金枝姐去。"“妈妈要问
谁是金枝姐呢?"“我就说,我领给你看。”“妈妈要不喜欢呢!"“妈妈怎
能不喜欢?”
快到家了,她把我的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后把一篮子娇绿的菌莴菜
递到我的手里,然后俯下身来,她的头发热烘烘的蓬松在我的脸上,她
要和我说什么,但是没有说,仿佛要和我贴脸,也终于没有贴,便把嘴唇
1 1 4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在我拿着黄花的小手里作了一个嘴,便说“:我看着你进去!”我心里
想,我妈妈明天就会把你接进家里住,我想到这里我就站住了,痴痴地
笑……但是我看她转过脸去好像又哭了,我着急地想跑过去问她怎的
了。但是,让看门的一眼把我看见,强盗似地跑过来就抱着我满脸胡楂
子乱亲嘴“:哎呀! 我的老天爷,我的小祖宗,你到IIj JL去了,害得五奶
奶撒下了人马去找……快跟我到上房去。"便七死八活地抱着我就往
上房跑,就如妈妈悬了赏格来征求我,他把我送到那儿就会拿到一笔大
钱一样。 .
进了二门子,我就看见了一辆红驼呢绿轴穗的小轿车,我问老门倌
说:
“谁的车?”
“谁的车,谁家能有恁好的车 ! 墨黑骡子景泰蓝的全套挂,清一色
雪里站,脖颈一梗,像仙鹤似的点脚飞,不是你们家的姑奶奶谁配坐!”
“谁来啦?” ’
“姑奶奶。”
我一听见姑姑来了,我就挣扎着要下地,下了地我好跑,一来可以
免得让门倌的酒气熏着,二来可以很快的去见到我的姑姑。我下地就
跑。
门倌像放跑了他的金鹰似的,一边追着我,一边在后边喊“:你的
菜篮子,不要啦,你还不要你的刚冒芽的水盈盈的头刀菜吗? 又白又
嫩,多稀罕人 !”
我一连喊着“:不要了,不要了!”奔过花墙子就跑到上屋去了。
“妈妈,姑姑呢!”我大叫大嚷。
湘灵出来接我,便说:
早 春 11 5
“快别大嚷大叫的了,奶奶正在生气呢。’
“姑姑来了,别拦我,放开我。”
“我领你去。"
一见着姑姑我真开心,我便随手把那朵黄花,交给湘灵,但我一看,
不是湘灵,我也交给了随便谁。让她替我看管,替我换水,我就急急忙
忙的跑到姑姑旁边,去问长问短。
上房完全不同了,来了姑姑一个人,就像来了好多人一样,丫鬟使
女都忙得团团转,屋里好像比从前热得多。我J 看见了姑姑,立刻把方
才的事都丢到谁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我一下子扑到姑姑的怀里,问她
为什么早不来。
跟妈连忙上来说:
“四先生,快去洗手去吧,这一双泥手,把姑姑的衣裳都弄脏了,快
跟我来,先换了衣服,然后再跟姑奶奶亲热。"说着便拉着我出去,找湘
灵去,找衣服去。
跟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数落着我:
“你出去这半天,把奶奶想得什么似的,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奶奶
撒下人马到处都找遍了,那里有个影儿来。这年头儿,马蹄儿乱的年
头,要是有个一差二错,可怎么办,你一年小二年大的啦,以后可听点儿
话吧,别人的心都为你使碎了,你连看见都没看见!"
我只急着换衣服,那里听进去她的话,穿了衣服,洗了脸,三步两步
就往外跑,一出门槛正和妈妈撞了满怀。
妈妈看见了我,便喝住我,我只好在地中心垂手站立。
“那里跑,你这匹野马,要不给你拴上了笼套,天下也会大乱了
的 !"
1 16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妈妈,姑姑来了。"我缠住了妈妈撒起娇来。
“你不要以为我会轻飘飘的放你过去的,过后我还要和你算账的,
一会儿你就知道我的厉害。”
我一点都不信服妈妈的说法,我说“:一个春天,才放我出去一次,
我找姑姑去讲理去。”
“你出去一百次也可以,可是咱们家没有这样出去的规矩,你爹把
你们交给我,在我手里出了差错,我可是担不起的!"
“爹那回回来不是带着我骑马在甸子上跑 !”
“他陪着你上天我也不管,我可陪不起。现在我有事,等我空闲
了,我才让你知道点我手里的厉害。”她在箱子里翻出一些单据贴子,
拿着匆匆的便走了。走N J,b屋听她和下人说:
“告诉大管事的,把派出去的人都叫回来,把大门上了。炭升好了
吗 ?” 6
我才听不进去妈妈的话,我连想都不想,一溜烟跑到姑姑那儿,和
我姑姑厮缠在一起。
姑姑问我做些什么。我说我画了很多画。她让我拿来给她看,我
从画匣子里捡出来,她最喜欢我临摹的郎世宁的香妃像。我的心又都
跑到姑姑身上,方才和金枝姐说的什么话,做的什么事,我都忘得谁知
道跑到那儿去了。我说姑姑,我给你也画一张像好不好。
姑姑说好的,要是画完了,她用金镜框去装起来,我说不好,我本来
想说用柳枝儿的,用柳枝做镜框该多好,光滑娇绿,还带着一种清香的
苦味。但是我想姑姑一定嫌它贫气,我就没有说。我说要用一滴一滴
的水银用丝线串成珠子,远远地看见,还像在颤动似的,姑姑赞我想得
美。我自己也觉着想得美,差不多一时被那幻想带走了,姑姑和我说
早 春 11 7
话,我几乎没有听见。提到柳枝我就想起森林的事,但是在眼前一晃,
就又压下去了。
姑姑说“:过几天跟我去吧,到我那儿去,我陪着你到林子里去撒
野 ,好不好?"
“和姑姑站在一起,不到林子里玩也好。"我按着我们家说话的习
惯这样说。
“跟我去吧,离开妈妈了呀,行吗?”姑姑逗着问。
“姑姑比妈妈好。”我还得学着会说话。
“你今天跟我睡好不好?"姑姑笑着问。
“好,我愿意。”我很认真地回答。
姑姑和妈妈感情最好,像亲姐妹似的,姑姑一来,妈妈便不管日里
夜里,和姑姑有说有笑。妈妈捡着她喜欢的什么给她吃,差不多有时都
要亲手给她做,姑姑也过来帮忙。一边做一边笑。妈妈有什么新鲜的
衣料,或者打了什么新奇的首饰,都翻出来给姑姑看。或者什么灵验的
女人的药,也要分给她吃,什么真西藏红花,或者用家制的鹿茸配百补
养荣丸,都是事先就用棠梨木的匣子分出来,包好了,用棉花塞好,预备
走时好带着。她们每回都有小玩意儿互相赠送,或者她的一只带弹簧
的小镜子或者妈妈的一只避邪小古钱,或者爸爸带回来的法国的香面
子,放在衣服里不会发蛀生霉。或者几个奇异的钮扣,或者一个绣花的
针插。
我姑姑嫁给马秧子马家,她家是很有钱的,是亮鬃桥首户,她家又
有世袭的功名,又是最大的土地的领主和几家联号的财东,凡是“宝”
字号的生意,都是她家开的,但是,姑姑对姑夫不满意,所以常常回娘家
来,而且回来总是一个人回来,姑姑在娘家顶得脸的,但她看不上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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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姑夫是个浪荡子,但是非常崇拜我姑姑。可是姑姑不愿打理他。我
姑姑出嫁是经我爷爷许配的,出门的时候,单是鞋就做了三百双。枕头
顶子挂满墙。因为姑姑和我爸爸感情也好,陪嫁的地就有五十垧,爹爹
说是送给将来的外甥女买花戴的。我从小就和姑姑好,不是姑姑做的
兜肚我不穿。
我母亲在外面吩咐了一阵子,便像个小姑娘似地回来陪姑姑说话:
“我也疯起来了,好像又是做姑娘时候了一样,嘴也闭不住了。做
事也没个谱了,反正他也没有在家,依着我们捉妖吧……我让他们生火
●
锅子,我们一边打扇子,一边吃辣子。99
姑姑说“:哥哥要回来,一定说我把嫂嫂教坏了。把季节都给改
了。”
妈妈稚气地说“:我们再过一个体己年,刚过去的是大家伙儿过的
年,那个我们不稀罕,冷齿寒天的过的秃尾巴年,现在春暖花开我们过
自己的年。”
姑姑笑吟吟地取笑着说:“嫂嫂,你比我上回来要年轻了,哥哥一
定待你更好了。"
妈妈说“:可别来惹我,惹出了眼泪你是擦不净的。反正我也老
了,一个年也是过,两个年也是过不是。"然后又正经地说:“还不是因
为你回来我才年轻了吗?”过了一会儿才又说“:我真是常常想,咱们女
人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明知道男人没有一个好的,还得送上门去上
当,让他们挑肥捡瘦的,说短道长的得弄够了,人也老了,罪也遭够了,
把一群孩子向你怀里一推,管孩子去吧,你生下来的,你去管。从丫鬟
二升而为老妈子,外表上看看真是一品夫人,谁知道心里吃进去多少秘
心苦。本来他生的这龙子龙孙我也管不起,我也不过是怕孩子们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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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埋怨我糊涂罢了,他们身上整整齐齐的,没有缺胳臂缺腿的就算我对
得起他们。我虽然做事不到,但是他们的心我没有少操。现在那几个
念书去了,他们怎样,我也管不了,路远山遥,我怎能使上心,也不过是
半夜醒来想想,心里难过一阵子就罢了。就是这一个小的,越是我心爱
的,我越指望他成人。我真担心,他长大会恨我,他又是最小的,现在家
里又没有男人,天天和女人们跟前混,我这个儿子将来长大一定不会快
活,我想怎能把他放在一个粗粗拉拉的野地方去,帮着人家捡木头、放
牛羊,变成两棒子掀不动,一棒子打不倒的该多好。我任着他们将来苦
点、累点,心里倒快活,就算我做母亲的对得住他。我这辈子就是虽说
饿不着、冻不着,但心里总是一个团儿似的,就拿我说罢,我就埋怨爹妈
一辈子,我嫁到你们这深宅大院的,我可真不快活呢 !"
姑姑笑着说“:你别在这个儿勾引我,你不是做样儿给我看吗? 你
要成心形容我,我就走。" ‘
母亲连忙说“:到底是曹家的人,惹不得,还没有说他们爷们什么
呢,你这儿就给报仇了,我不过一年到头可下子看见了亲人了,倾筐倒
篓的说得点儿罢了。而且,你也不总是形容我,好像享了多大福不是
吗,谁知道也不过是半斤八两就是……”
姑姑故意俏皮地说:“谁不知道哥哥待嫂嫂好,你就是怕我伤心,
故意这么说就是,我是听不进去的。”
妈妈说“:真是亲生的兄妹呀! 幸而我还没有在你跟前说他什么,
要是背地里讲了他什么三长四短,你还不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才怪。”
姑姑说“:好嫂嫂,别讲这些歪话了,我把兰柱带去,行不行?"
妈妈说“:你带去吧,他少在家待一天,我少操一天心。”
姑姑说“:可是一言为定,别到时候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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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我不会留他的,今天一天你问他,他到那里去了。今天
你是看见的,弄得鸡飞狗咬,瓦都翻个了。他回来还像没事儿一样,你
上那儿说理去,他们爷百JqJL什么都是对的,这个从小就是这样的,长大
了比他爸爸还要豪哪 !” 、
姑姑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心里虽然想起金枝姐,但看见姑姑艳丽
照人的脸,又听妈妈乱七八糟的事,心里都飞到这上边来了,那里还记
起金枝姐。姑姑一边和妈妈说着话,一边逗弄着我玩。我简直心花怒
放,什么都忘掉了。
“如今日子也越过越紧,外边支着一个空架子,里边只有开支,没
有进项,如今我倒成了败家子儿了,在我手里往外送的不知有多少,可
是拿回来的一个小钱也没有。方才不是又付了两笔,都是阎王爷追命
的钱,迟一个时辰也怕错投了胎的,一五一十的拿去了,天天活着,就是
为了这个。”
正说着话儿,外边饭开上来了,跟妈们过来请示,妈妈请姑姑饭房
吃饭。母亲真正的给姑姑生了锅子,但是鹿肉、狍肉、野猪肉都没有,银
鱼冰蟹都是干了的,野雉肉只好用鸡肉来替代,羊肉是现杀的,还够肥,
白蘑是早就泡上了的,味道下来了,酸菜是在瓶底子里搜索出来的……
母亲说“:这个就叫做锅子罢了,我们不过是借题 目做文章,锅子是个
障眼法,我们捉妖是真的。关起大门来,谁来也不管,我们捉闹一天,姑
姑这天也够燥的,我们都穿短衣服来吃饭,湘灵过来给姑姑宽衣。”姑
姑穿着短袖的蛋青色的绸衫子,手腕子上一副弹簧绞丝的赤金镯子。
左手还多带着一个鹦哥绿的翡翠单镯。手指上仅仅有一颗七星抱月的
钻戒子。右耳唇上只嵌着一个米粒大的绿玉小耳扣子,左耳上单一个
鸡心形小小的红宝金抓的耳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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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穿了长袖的月白色纺绸衫子,左胳臂上一个山葡萄蔓子镶银
单手镯,手指上带着父亲送给她的光面白金戒子。正在和姑姑闹酒。
姑姑索性把那金镯子的弹簧按开,从浑圆的胳臂上褪下来。把它
交给湘灵收了。便和妈妈说“:你想灌醉我呢! 我喝不了多少的,你这
样一边用火烤着,一边让风吹着,回头我要伤了风,我要找你的。”
妈妈说:“好,我们不吃酒,我们吃菜,总而言之,我们怎样闹恁有
理。你要真的伤风了,我也喜欢的,你可以多住几天,我天天伺候着,你
也不会遭罪的。明天咱们找赛柳霜唱大鼓,我们要尽量闹它一下子,活
了这么大,几个春天是我们自己的 !"
姑姑故意放下筷子说“:必是哥哥来信了,说明天就要回来PE ?"
妈妈说“:咱们理他呢,我都七老八十的呢,我管那些,我们不过是
过个体己年罢了。就好像咱们又回到作姑娘的时代了,我常想,那时候
该多好。姐妹们有说有笑,白天在一起,你打我,我碰你的,看什么都有
意思,看什么都好笑好玩。白天你描个花样,我绣着荷包,晚上出门像
扯拉拉狗儿似的,排成大队。睡觉时滚成一个 团,你争我,我争你
的……后来一出嫁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替人家生儿育女了,自己落
得牵牵扯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看什么也都没有滋味,脑子里七事八
事,上上下下,就算白活一场,我就说,什么兴家立业,贤母良妻,都是胡
说,一句话活受罪,还不如死了好。我不是三杯酒盖了脸,混嘴胡说,实
在是真话。反正我也是老嫂子了,你不会挑我,我有话不和你说,我和
谁说去 !" ,
姑姑笑吟吟地说“:嫂嫂说的都是我心里话,我不过就是不想说就
是。我自己就说,要不是怕失了体统,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好好哭一通
呢。嫂嫂……"姑姑斟满了酒,和母亲吃了一杯,我拿起了酒壶,又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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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斟上,也给母亲斟上。
锅子头起锅都是挑出来,给别人吃的,到后来汤煮浓了,妈妈和姑
姑才开始吃,姑姑不能多吃,怕晚上睡觉不好过,但是这一顿饭,添汤扇
火的差不多吃了三个钟头,一直吃到天黑了。
妈妈说怕姑姑劳乏了,今天早睡觉,她本想和姑姑一道睡,但怕止
} +
不住说话,明天起来大家都没有精神。让我来和姑姑睡。
饭撤下去了,妈妈和姑姑在小倒厦饮茶,谈着马家的许多事,妈妈
安慰着姑姑,看着下人都不在了,姑姑就簌簌的落下泪来。妈妈向她抱
歉,劝她多住几天,但姑姑说,明天一定得回去,后来姑姑觉得有点头
痛,妈妈说“:一定是炭烟子熏着了。”便传下话来问谁上的炭。姑姑
说“:你可不要因为我治下人的罪,她们上的炭,我都看见了,都是着好
了的炭核儿……我大概因为方才心急了一阵子,身上受不住了。你给
我一点什么吃,解解就好了。”妈妈立刻就 自己去剥山楂,亲手去熬红
果酸酪,熬好了再去系到井底下去冰起来。姑姑说“:等你这酸酪作好
了,我的头也疼炸了。我反正也不厉害,我先去躺一躺,兰柱,你陪着
我。”
妈妈说“:我知道我这一忙忽,你的病就好,我只怕不够热闹,这叫
借题发挥。兰柱,快陪着姑姑去躺一阵子去,你也去休息一下儿。"
姑姑在我们家都有特定的枕被,专是给她来才盖的,但是有时为了
表示亲密,都是盖母亲的。这种多半是只盖过一两次,而又拆洗得三新
的被子。今天姑姑盖的就是雪青色的金绣桃李花开的薄棉被,是妈妈
去年春天和姑姑一起睡的时候,盖过一次的,听了母亲的话,使唤人就
去携衾抱衬,浇汤换水,擎灯添香……忙个不了。
我的被子是湘灵铺的,铺在姑姑的旁边。她们收拾好,便请姑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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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姑姑对我母亲讲了几旬笑话,便走了。母亲说一会红果酸酪熬好
了亲手送过来。我说我来替妈妈拿。妈妈说“:不用你那样孝顺了,你
只要不气你姑姑,就算你本分了。”
姑姑因为身上发烧,所以脸上显得桃花似的。白里透红。她穿的
短袖衣服,白白的膀臂都露在外面,头发松松的挽着,黑碧的头发映着
白的臂子……显得她身上好像都是刚刚用水冲过了似的。姑姑衣领的
纽绊都没有结,散开来半露着里面的红抹胸。头上搭了一条浸湿的白
绢子。斜躺在一只穿纱靠枕上,眼睛似睁非睁,情态似笑非笑的和我们
说闲话。湘灵正给姑姑打排子扣,是姑姑托她打的。她把纯丝的绳儿
先散串了,然后再用珠线紧了,一层一层的紧,打得又紧局又边式,花稍
又多。
姑姑说“:也难为你,正事还做不完,还还外债给我打这个花结子,
你少出几个花样就算了。”
湘灵说“:心里也空空的,没有什么新奇样儿,总归都是几色普通
的,姑奶奶要不喜欢,将来我再另外新打。"
姑姑说“:这就够新鲜了,拿回去我都不敢说是你打的,要是她们
知道了是你,又是这个来求,那个来要,怕你一辈子都答对不完。”
湘灵说“:姑奶奶就是宠着我们罢了,就是有人来要,做几个也是
我们应该得分的。"
姑姑说“:平日里还不够你瞧的,这一家的大大小小的事儿,我心
里也有个数儿,七岔八岔儿的,那块儿不得眼到手到,我就常说:五嫂要
没有你,真不知道该操多少心呢,她的那些人,我不怕她们听了生我的
气,那一个不是做面子活,一眼看不见,就不是她们了,使你夹在里边,
深了不是,浅了不是,我心里不是明镜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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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灵说“:都是姑奶奶体恤我们,我也是笨手笨脚的,奶奶看我们
忠厚老实,才看得过一点儿就是。"
姑姑说“:我就喜欢你这张懂人情会说话的小嘴,你跟我去几天
吧,你到我那儿做做客人,把你们太太累几天,看她拿东拿西,她才知道
你平 日里的心血呢。"
正说着母亲用福漆小托盘端着一盘冷冰冰、红艳艳的蜜饯山酪红
走了进来,听见姑姑的话就说“:好哇,我这样血奔心似的伺候着你,你
背后还打量着闪落我,好,我这一个中用的人,你也要拨烟核儿选了去,
不说看我可怜儿的,给我找个帮手,还在背后打量闪我的台。"
姑姑笑着推我“:快给你儿子娶媳妇,你就有了帮手了,谁再敢到
你跟前去打量你的人。"
湘灵看见母亲进来,连忙起来,把盘子接在手里,从橱子另外取出
来三只半陶空的小蓝花碗,把红果酪小心的分盛在里面。姑姑靠起点
儿来,一口一口地吃,红果的红染在她的嘴唇上边显得更红。如同流出
鲜红的血来一样。
姑姑说“:我从来也没有打过你的算盘,这是头遭儿,偏你耳朵就
那么尖,一五一十地听进去,好嫂嫂,下回再也不敢了。"
母亲说“:你不过是看我过不去,成心捉弄捉弄我就是,等我下次
到你家去,挑选你的那些伶牙俐口的小东西,都给你拐带过来,看你贪
嘴。”
姑姑说“:她们穿成串儿来换一个湘灵我也干。"
湘灵坐着有些不好意思,寻个活缝儿出去了。
妈妈看姑姑吃了一点儿,便说:
“那一半给你留着,系在井里冰着,你要吃只管问她们要,我不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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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话了,看你劳神。我怕你停了食,弄了这个红果,支吾着你好晚睡
点儿 ,湘灵 !”
姑姑说:“你先去吧,我也没有精神了,你还有很多事儿要料理
呢 ?"
湘灵给母亲过来打帘子,母亲一只脚跨在门槛上,笑着要说什么又
没有说,就走了,在外屋对湘灵吩咐了半天,才去了。去了一会,又转回
来,对姑姑问“:好妹妹,你热退了没有? 我真担心,捉妖没有捉成,把
你倒捉成病了。"
姑姑说“:好嫂嫂,我没有病,你别管我吧,我正和四先生说话儿,
你还有好多事儿要办呢,你明天来陪我也不迟。"
妈妈今天一直不大理我的,现在才看我说“:不要闹姑姑,姑姑有
点儿不舒服呢。而且,你要好好休息呀,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累了一
天……我就来了。"
湘灵进来说大管事请母亲过去,母亲匆匆去了。
姑姑就和我讲话,问我白天到那去了。
我说和金枝姐去采菌莴菜去了。姑姑问谁是金枝姐,我说我也不
知道,我只是见过她三次,都是在旷野里。姑姑问菌莴菜在那儿呢,我
说在门倌那儿呢,一定被他们吃了,姑姑派人去问,回说果然没有了。
姑姑问金枝姐好不好,我说好,我明天要问妈妈,让她接她到家里来住,
好一块儿玩。姑姑又问野外好不好,我说野外比什么地方都好,一根小
草、一朵小花,都有个意思。姑姑问怎么说是一根小草、一朵小花都有
个意思呢。我就讲我们采小花的事给她听,又告诉她为了金枝姐把那
枝小花儿弄掉了,我和她闹别扭。姑姑说这孩子,你的心眼太像女孩子
了,你这样要变没有出息了,将来我不喜欢你。天下的花多了,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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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的、没闻过的,还不知道有成千成万,你那一朵算什么,你把心眼儿
放大一点吧。应该说这一朵算不了什么,还有比这个再好的呢,这才算
有出息,不能说就这一朵是最好b 我听了登时就不高兴起来。我想了
一想,我说我不陪她睡了,我要搬回去。姑姑生起气来,立刻嗔着我说:
“我说的都是好话,你不给我面子也罢了,你连我也厌恶了,我_ 定要
治治你的坏脾气的。"姑姑知道我最怕呵痒,她按我在炕上,就膈肢我
起来,我一笑,全身便没有力量了。我滚着、闹着、喊着、叫着……我还
嘴硬,姑姑就还膈肢我……闹得湘灵都过来看了……姑姑便说:“湘
灵,你过来,帮着我治他,我没有看过这样不争气的孩子的。"
湘灵就笑着向姑姑讨饶,又说怕姑姑累着,一边就拉着。
姑姑才放开我说:“你等我明天告诉你爸爸,叫他好好打你一顿
的 o"
我说“:我爸爸从来都不打我一下。”
姑姑说“:他不打你,我也打得你的,湘灵,你快给他搬开,我不要
他。"
湘灵就劝姑姑,又向我使眼色。但是我不愿意,我还爬在炕上,一
点儿力气都没有。
姑姑的怒气还没有消。姑姑说: ‘
“明天你不用跟我去,我也不是你的姑姑。"
我一听不要我明天去,我又登时闹起来,又撕她、又扯她。姑姑又
过来膈肢我,湘灵就过来拉着,我们三个人在炕上滚成一个团,湘灵替
我陪不是。可是姑姑还说:
, “从今天起,我不喜欢你了。”
湘灵趁着姑姑看不见的时候,就用手指狠狠地在我的额角上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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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我递眼色,意思说,你就心里不改,你嘴里说点儿软心话儿也好,她来
_
我们家,无论如何是个客人……
呆了半天,我才向姑姑陪不是。我还是连撒娇带歪缠的,姑姑的确
是真恼了,但因为心里真是喜欢我,用眼狠狠的瞪了我半天,才说:
“我没有看见过这样死心眼不讲理的人。"
我心里一点也不服气,还是我那朵小花是最好,但是我怕姑姑更气
了,我不敢再说了。
姑姑还装做不理我,我一则为我自己伤心,二则为了这样好看的姑
姑,为什么这样不明理,我一悲哀,眼睛就有点儿湿润了。姑姑看我要
哭了,怕委屈着我,才把我偎在她胸脯上,说:“跟你说着玩话儿,你要
听说何苦呢? 姑姑不是喜欢你吗? 不是希望你长大成人吗? 不是想开
导你豁亮大度,不做个妇人女子吗? 别着急,姑姑还是喜欢你的,明天
姑姑还是把你接了去,给你好的吃,给你好的住……"
我在姑姑怀里,有几分睡意朦胧了,但是听到这里,我就挣扎着起
_
来。
-
“把金枝姐也接去住 !”我当头就是一句,没头没脑的。
我看见姑姑和湘灵都愣了一愣,我才知道又说了错话,连忙笑着拿
过去了,又低着头睡了下去。姑姑以为我还在撒娇,故意逗笑她,便说:
“你就这样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放倒他……湘灵你先去吧,他让我膈
肢累了。"
湘灵说“:姑姑抱不动他吧 !"
姑姑说“:你去吧,他就睡了。”
朦朦胧胧间湘灵走了,我的湿润的脸贴在姑姑滚烫的胸脯上就睡
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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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姑姑家里一直住了一个月,我真玩得身体都一片一片的飞了,
谁知道是怎回子事。我和那些女孩子们什么奇怪的事都淘出来了,我
才回家。
一到家门,门倌看见我,让空车进门,从车上就把我抱下来。我一
闻到他嘴里喷出来的酒气,我的记性真好,我就记起挖蘑莴菜那回事
儿,呀,已经有一个月了……我不由分说的往上屋跑,我碰见妈妈请完
了安,我就说:
“妈妈接金枝姐到咱家来,就派人去接去。"
妈妈以为是姑姑家里的丫鬟名字,便说:
“为什么不让她跟你的车一道儿来呢?”
我说“:我说的是金枝姐,不是运枝姐。”
妈妈问“:谁是金枝姐,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说“:和我挖苊莴菜的那个。”
妈妈说“:谁和你挖蘑莴菜了,什么时候,我怎一点儿也不晓得 !"
妈妈正和送我来的妈子说话,问她家的公婆的好,长辈们的安。便
温和的对我说 :
“我怎不晓得呢? 你要接你自己派人去接吧,车马都是现成的,接
回来再给我来说,你去吧 !"
我惊得目瞪口呆,我的金枝姐住在那里,姓什么,她的爹是做什么
的,她的邻居是谁,我统统不知道。我见到人面,我从不问这个。
姓王也好,姓李也好,跟我好的我亲热,不跟我好的,我就疏远。可
是我的金枝姐,我到那儿去找你去呀! 我就呆在地中心,一动也不动。
●
母亲一点也不理会这些,还陪着来人说话。问姑奶奶几时还来。
湘灵看见了我,便用眼睛叫我,我才记起跟她出去。
早 春 1 29
湘灵看见我出来,便一边取笑我,一边正经打听我什么金枝姐。
我就告诉她那次给我挖野菜的金枝姐,她就问我怎样认识她的。
我告诉她,有一次和父亲出去骑马,父亲的马把她惊了,我下来扶了她
的。我们就认识了。
湘灵又问“:后来她怎样又碰见你的?"
我说“:我向大门外边一看是她,我就跟出去了。"
湘灵也为难了“:我怎么办呢?"后来她忽然想起了,去问门倌,门
倌一定知道她是谁。湘灵取笑着埋怨我“:那样好的一个姐姐,为什么
当时不问清了呢?" 一
我自己便慌慌张张的去问门倌。 .
老门倌先是跟我瞎扯,开我的玩笑,后来看我急了,才说“:不就是
那个常在门口儿,调你出去的那位水葱似的小姑娘吗? 你跟她那么好,
你还不知道她的履历。我不知是那么一回子事呀,我要知道,我会给你
留下,生鸡下蛋儿的拉,你早托我作媒多好,她常常问你回来没有? 昨
天她还来过呢 !"
“你快说,到底她在那儿呢,我要见她。"我讨厌门倌的哕哩哕嗦。
门倌说“:你坐火车也蹬不上了。”
我愣住了。
门倌说“:她,上北荒去了。"
我更愣住了“:上什么北荒。"
门倌说“:北荒就是皇帝不放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我问他 “:远不远?" 、
门倌说“:不远,不远,好哇,孙猴子折一辈子筋斗都没有折到,你
猜猜看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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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我能去吗?”
门倌说“:那得问上房的意思了,咱怎敢插嘴!”
我说“:我要去,能找到金枝姐吗?”
门倌说“:她爸爸是谁你知道吗? 她姓什么你知道吗? 她去那儿
落户你知道吗??’
门倌的话,问得我闭口无言,我一句也答不出来。
门倌看把我问倒了,更得意了。“北荒好大了,十八万方里,水是
红的,像耳马尿似的,女人一吃经脉就不来,那个小姑娘这回准是‘交
带’了,你不用想她会回来了。"
我听到这里伤心极了,呜呜啕啕地就哭起来了。我自己自恨我太
糊涂,为什么种种的事儿,我连问都没有问过她,至少我应该问她姓什
么,住在那里,爹是谁,爹是做什么的……至少我也应该问她这些
呀……。至少我也应该问她才是呀! 但是我没有问,我真该死。而且就
是不问,为什么第二天我就跟着姑姑去了,把她忘记了,我本来是喜新
厌旧韵 ,我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一个月里我会把她忘得千干净净的……
我是多么有罪呀! 我越想越伤心,就更大哭起来了,这个谁也不能解
开,因为谁也不知道金枝姐的底细,母亲听得湘灵和她讲了,便来把我
领回去,安慰我说:
“我托人给你打听她的下落去。"
J
母亲就派出人去问,找邻近小户人家的女孩去问,有认识金枝姐的
没有…… ‘
母亲一边就教训我“:没有像你这样的孩子,淘出花儿来了,你怎
就只全做这些不近人情的事儿呢? 说给人家听,人家都不会相信的,咱
们这样的门庭,出了你这样的怪孩子,才是奇事,我刚强了一辈子,将来
早 春 1 3 l
一定要留话柄给人家看的,人家不说你没出息混账,人家要说你祖上没
德,惯坏了儿女。我对你们总算情尽义至,只要你们顺过11 jL去,有话
不要让我说出口来,也就罢了,如今可好,越是娇惯,越不上线。送你来
的人还没有走呢,你又闹得天翻地覆的,这事儿传到老亲少故的耳朵
里,把别人的大牙,都要笑掉了。要笑话咱们一点儿家教也没有,我为
了你不知暗地里掉了多少眼泪,你怎一点儿也不替我争气,将来你要托
着金碗要饭都找不着大门呀,我想起你来,死了也不能瞑目!"
打听的人回来说:老门倌没有扯谎,的确是上北荒了。她爸爸是做
什么的,到底是问不清,好像亲戚故旧这儿都没有,也许原来不是城边
上的人,从别处流过来的。
母亲听了说“:知道了!"但是也并不开心,她心里倒非常愿意找到
那小姑娘,第一,可以使我如愿以偿;第二,她可以在那小姑娘身上品验
一下我的真实性格。
母亲还在JtlIJL说我:
“你是模样儿聪明,底子儿混,随你们曹家那个根种。你如今也不
小了,我从来不愿你作什么神童、才子,我就愿意你做一个斩钢截铁的
男儿汉。你的妈妈委屈了一辈子,受了人家一辈子的欺负,只希望你长
大成名,替我出了这口气,也不算我枉生了你一场。现在看来,我也不
过是一种痴心妄想罢了,我现在真看透了,那些个我都不求,我只希望
你能少丢几回人就算了。"
我只急着追着湘灵问:“你给我伺候的那朵黄花呢!”因为我虽然
不能看见金枝姐姐,但是,我想起了她送给我的小花,我能够保存这花
的一片一叶,我也算心满意足了。
湘灵睁圆了眼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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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黄花?"
“不是那天我交给你手,让你给我换水侍弄的吗?"
“那一天?"湘灵似乎一点都不知道。
“挖菌莴菜那一天。"我更急了。
她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后来湘灵举出好些事情,说明她确实没有
从我手里拿到什么黄花,我才也朦胧地记得了,那天我看错了人,胡乱
塞在谁的手里,至今也想不出来了……我的最大的纪念,金枝姐唯一送
给我的纪念品,为了她,我们找遍了山崖……金枝姐甚至连死都会有
过……但是,我是这样的凄惨呀,我统统都失去了,我失去了……再也
不能回来的一切一…·再也不能更好的一切……我是多么糊涂,我看见
了眼前的姑姑,就忘了心上的金枝姐,我是多么混蛋呀 ! 什么东西引诱
我疯狂了似的玩耍呀,一个月我都没有想起过她来,我的心总以为世界
是不动的,金枝姐就像放在一个秘密的银匣子里似的,什么时候去打开
就可以打开的,等我看完了红红绿绿的玻璃匣子,再去打开那银匣子也
不迟……但是太迟了,什么都嫌太迟了……我的心充满了忧郁,充满了
悸痛,充满了悲哀……为什么我那样有关系的事,我处理得这样草率,
而且,为什么我那样认真的事,那么容易就忘记,为什么那么密切的事,
我又突然的看得那么冷淡,在我的灵魂深处一定有一种魔鬼,它在那儿
支配着我,使我不能自主,为什么我忘记了她,连她送给我的小花也忘
记? 那小花是因为我喜欢的,她才喜欢,等她真的喜欢了,把她看做她
的生命了,我又随随便便的丢开? 为什么我在可能把握一切的时候,仿
佛故意似的,我失去了机会,等真的失去,我又要死要活的从头追悔?
为什么我永远站在快乐与悲哀的岔口上? 为什么总是在最重要时刻,
我总是被不重要的事引逗了去? 为什么我总是徘徊瞻顾,为什么我看
早 春 1 33
得总对,做得总错? 为什么我在见解上一点也不妥协,我在行动上总是
自动投降! 为什么我这样不争气? 为什么我这样不像我自己,我为什
么这样偏颇,说往东就整个儿往东去,说往西就整个儿往西,把东边完
全忘记了! 我为什么这么激动? 我为什么这样一注子一注子的流出我
的感情? 我为什么这样深沉的痴情,又这样愚昧的顽劣? 我都不能了
解,那时我还不能了解我自己……为什么我这样痛苦? 为什么我这样
凄凉? ……
湘灵随时随地想用她的伶俐和体贴来战胜我的颓唐的小小的心,
但是我对眼前的一切都已经厌倦和烦恶,我只盼望爹早早回来,爹回来
好带着我骑马在原野上疯狂的奔驰。
、 一九四二年九月五日夜鸡鸣时草完
(原载 1 942 年《文学创作》第 1 卷第2、3 期)
1 34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