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珠三角的工厂中,工人们之间大多有着各种联系。内地乡村的异变,通常从两三个女工开始,之后,以她们为核心,扩散到她们的家人、亲戚、老乡,令打工者队伍不断扩大,形成族群,大家彼此照应,遵守互惠原则。这种蜂窝状的关系网,是被特定的时间和情境创造出来的。那些刚到城市来的打工者,往往寄身于熟人的工厂宿舍。她们住不起招待所—哪怕是最便宜的地方,于是,由亲戚或同乡构成的这个隐秘族群,便为她们抵达城市并进入其内部,提供了最初的支持。
年复一年,五年过去了。女儿十九岁时找了个男友,是老乡,于某个周末突然宣布要辞工,回老家。方姐惊诧:难道女儿要跳槽?她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犯不着去别家。然而,女儿的理由让方姐无法不辞工:她怀孕了。这是显性原因;隐性原因是,女儿厌倦了打工生活。女儿越来越知道,她们和本地人有差别。女儿拼命存钱,但并不奢望在这里定居,她知道她买不起这里的房子,也知道没有户口,孩子上不了公立学校,她想的是多存些钱,回老家结婚。
方姐操持了女儿的婚礼后,将自己和女儿攒下来的钱凑起来,开了家服装店,让女儿经营。又买了辆二手小面包,让女婿进货。她自己,当起了全职外婆。看起来,方姐的生活和周围村妇一样,做饭,带外孙女,洗洗涮涮。然而,关于工厂的回忆,常在夜深人静时,猛然涌起。
方姐变了。她不再像别的村妇那样没有时间概念。在乡村,农民遵循着耕种和收获的模式生活,这种劳动方式是闲散的,无需争分夺秒。然而,五年的工厂生活,令方姐习惯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起床、做饭、歇息,皆有定时。参加红白喜事,方姐总穿得整齐干净,手里捏着餐巾纸。
六年后,方姐决定再次南下,不仅女儿吃惊,更令全村惊骇。“哪有厂要你这样的外婆?!”但方姐自有打算:外孙女上的是住宿学校,田里的事可让女婿打理,家里虽盖起二层楼,但手头还是拮据,不如最后一搏!她和打工回来的女孩闲聊,获悉珠三角缺工人,年龄大的女人也能找到工作。
方姐似乎又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灯下,也在收拾行李。然而那时,有小姑子和女儿等在厂里,她并不害怕;而这次,她还要带上从未出过门的丈夫!
她用工资说服他:哪怕是清洁工,一个月也有好几百。并且,再等下去,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方姐不懂政治,不懂经济,只凭生存嗅觉,在关键时刻,心一横,脚一抬,做出决断。
二楼清洁工的美差,自然不会等着她,然而一楼的啤工,又脏又累,总是缺人。方姐一咬牙:干!她不愿去别的厂。铁打的工厂流水的工人,总会有人要走,总可以等到机会。她带着丈夫围绕着这家音像带盒厂找工作。没出几日,便被印刷厂要去。两人一合计,在两家工厂间的巷子里,租了间瓦房。
五
返回车间,水箱里虽然浮着刷头,但却不多,显然,有人帮我把货捞了出来,且已堆在旁边箱子里。是谁呢?两台注塑机间的位置,空空荡荡。来不及细想,我即刻弯腰,开始干活!
时间一声不吭地下达着命令,让我从脑海中挤掉哪怕半点想象,开始变成注塑机身上的运动零件。短暂的午休,换来的是频率更高的劳作:我的手、肩、颈、腰,全都动了起来,希望能把活儿干得更巧妙、迅速、出色。和早晨不同,那时的肉身充满清新和希望,而现在,只剩单调和艰涩。我渐渐领悟,农民在田里干的活儿可能更繁重,秋收时需要连夜干,但他们可以选择干活的时间,也便更自由;车间里的活儿却像苦役,其艰苦程度在于永无休止、不断重复。
空气越来越污浊:汗腥味、脚气味、塑胶味、柴油味、铁锈味,受潮的木板味、腐烂的石灰味、电焊味、旧塑料味;噪音更剧烈—咚咚、轰隆、吱嘎、咔咔、沙沙,每一种声音,都比早晨扩大了好几倍。气味和声嚣互相重叠、倾轧、交织,并非只侵占了人的身体,更如蛇信,引毒钻入人的血液,形成痉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组长板着脸走过来时,没有在我的身旁停留一秒:他在表达他的愤怒!他像只秃鹫,锐利的双眼什么都能看见。越到快下班,方姐变得越有耐心。她告诫我:别出现不良品,省得返工。而我却愈发焦虑、烦躁,心里乱成蚂蚁窝,想即刻逃离此地。
这就是我和方姐的差别:这个车间对我来说,是某段旅程中的客栈;但方姐做活儿用力均匀,有条不紊,不随意停歇,也不猛烈狂干。她不觉得这活儿是惩罚,也不觉得这车间是牢笼,她将整个身心扑在活计中,反而更坦然。
当方姐让我帮她填写工单时,我才发现她是个文盲。她自己无法将“塑胶成品标签”上的空白处填满。显然,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邀我吃饭,而是早有预谋。同时,她说出了新的打算:“去新疆打工!”
听说音像带盒厂要搬迁到江西,方姐意识到,她不能随厂迁徙。内地有大把年轻的女孩,就是啤工,也不会轮到她。但方姐却不想返乡。有老乡从新疆回来,说那边活儿多,无论拾棉花、晒辣子皮、摘红花、割麦子,总缺人,吃的饭里有肉,喝的是雪水,就是离家远。我这个新疆人的出现,令方姐的狂想有了依据。她下定决心,下半年走西口,去新疆!
“新疆再远,还不是中国?”她哈哈笑着,像已经穿过河西走廊,看到了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