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玛丽把我叫到一边,让我把做过的产品打上记号。下午再检查时,很明显,是阿玉的产品有问题。阿玉平时倒也活泼,但这几日却总显得目光迷离,神色恍惚,愣神、发呆、皱眉。
于玛丽问:“阿玉,你是不是恋爱了?”
阿玉惊惶地抬头:“没有啊??我没有,没有恋爱。”
阿玉的那种表情,根本不用问,定是陷入情网,可于玛丽的心思,都在电子板上。
事后,她对我说:“我真后悔啊。”
阿玉不告而别。从电子厂离开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阿玉到小诊所做人流,因感染而造成终身不孕的消息传开后,她羞愧难当,选择离去。
阿玉的男友是吴生。吴生居然同时还有另一个女友!
那女友为挤走阿玉,便四处散播这个消息。
吴生??那个于玛丽的湖北老乡?大眼睛的技术员?
现在,他一如既往地迈着轻快的步伐,吃饭、工作、聊天??那些卑劣行径,丝毫没有损耗他男性的优越。哦,电子厂不是古老的乡村,这里已荡涤掉道德谴责,只按法律办事。吴生没有杀人,故吴生无罪—这工业时代的理论,让于玛丽绝望。
于玛丽认定吴生有罪,认定像吴生这样的男人,为这个城市注入了某种暴力,让生活之善被破坏,将柔弱的女孩子们,逼入野蛮之境。
她想即刻辞职,将吴生从视野中删除,同时,对这个包容“罪犯”的电子厂,做一次堂吉诃德式的反抗;然而,她又犹豫起来:她对这个厂投入了太多感情。对离开故土、进入城市的人来说,他们慢慢地掌握了技术,学会了操作机器,作为幸运的少数人,进入到整个工业化的流程中,如果丧失了工作,便意味着脚下的土地被挪移,人会虚空起来。
于玛丽感冒了。盖着被子,还止不住打哆嗦。她不断地咳嗽、咳嗽、咳嗽??像是要把心都咳出来。半夜,她陡然醒来,耳畔响起游移的抽泣声。她瞪大眼睛,分不清哪一声是母亲的,哪一声是阿玉的。在于玛丽的体内,有一种破碎:她沿袭了乡村的古典,同时,又接纳了工业的契约,然而,在某个缺口处,她遭到了全盘颠覆。
新的焦虑产生了:在这个貌似敞开的世界里,依旧裹挟着陈旧的基因。于玛丽努力地寻找平衡点,试图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母亲打来电话,告诉她:已办好离婚手续。
离婚!
当这个可怕的词敲击在于玛丽的耳膜上时,她的全部焦虑、不安、疼痛,在那一瞬间,皆被治愈。原本,她觉得自己坠入深渊,被暴力、血腥、哭泣包裹,看不到任何出路,现在,她陡然知晓,她所见到的,不过是从生活的河床里翻滚出的泡沫,更大的潜流,埋在更深处。
突然,她不再觉得冷,一股新生的力量灌进来,让她复活。
于玛丽掀开被子,穿上衣服,趴在桌前,写下辞职报告。
于玛丽卖掉电脑,收拾行李,结算工资,拖着拉杆箱。
于玛丽向我们挥手后,走出厂门。
我记得那一晚,我和于玛丽坐在宿舍顶楼的窗户旁看月亮,发焦的黄光洒在她的额头,让她变成尊大理石雕像。我记得,我一直记得她的模样。
那么多如于玛丽一样的女孩,离开田埂和山坡,来到南方的电子厂,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们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没有人能辨得清她们的来龙去脉,而于玛丽是个例外,在于玛丽的脸上,始终隐含着一张乡村少女的脸,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无法动摇这个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