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饮虎池(1)

把黑夜点燃 作者:张承志


去年的什么时候,收到一封家信,中间讲到济南家乡已经改建。

“你若再回来,就看不见杆石桥和饮虎池了。”

接到信时我正在日本,读着这句话时心并没有什么悸动。

我当时和此刻都无法表述自己的心情。已经是两代游子,连惋惜的资格也没有了。我感到这颗心早已长出一层硬甲,坚冷如冰。我已经能够习惯掩饰,哪怕它被击裂出血。饮虎池消失了,心里像倾进一股雪水。我没有颤抖,我知道,当人们都失去它的时候,它就属于我了。

我终于有了向饮虎池表白感情的机会。

现在真后悔那时没有多多地在那池边坐坐。我总觉得,机会多,不用急,所谓重返故乡是一件庄严而神秘的事。更重要的是,我总错以为自己太年轻;故里——他是战士伤残后才能投奔的归宿。

我没有把紧紧拥簇着饮虎池的那片聚落称为母性的“她”。是这样的,他是父亲,永远不给你依偎之温暖却赐你血性的刚烈父亲。我渐渐地不再因没有玩耍于饮虎池边的孩提时代而难过了。从他那儿我汲来的一口水噙在丹田,二十年来使我不改不变,拼性命行虎步,从未与下流为伍。

此刻我欲诉说,他却不复存在,前定中人就应该如此磨砺吗?

那一天,从我得知饮虎池消失音讯的那一天起,他的形容情调就一天天地在我记忆中复苏。

棱角分明的低栏墙,素色的砖石,紧挨着穷人的家——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面积和名字:他比几口井加起来还大,却比任何一个水塘更小。相邻几个人家用他不尽,杆石桥外几条街人用他不够——难道真是虎的饮水之地吗?在海外,学习中文的外国学生中曾经流传过一句话:“所有人里中国人最好,中国人里山东人最好。”这当然只是一句话而已。不过,我走遍南北无数的州县,除开农村不论——城居的回族人中,哪一坊人也没有济南回族人的正气。这绝不是纵言,更不是媚乡,这是我多少次长旅中默默咀嚼过的一个谜。

是谁,把灵性给了为他命名为饮虎池的人?

我不知父老乡亲们,特别是我的杜石桥头、永长街里、饮虎池边的乡亲们,是否也有同样的感想。

我特别想就这一点和人交流。当你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当自己还没有被赶到生计的小路之前,你们曾经怎样捉摸过饮虎池这个地名,你们是不是也快活地猜这里曾经饮过老虎,你们沏茶做饭用的是不是饮虎池水,你们洗净时候用的是哪里的水?

被驱赶到滚滚红尘的现世里,那么难遇见一个喝过饮虎池水的人。但是那情景是一定存在过的:在薄暮中,在柴烟弥漫的一天天结束时,北寺南寺的梆克念响了,金家寺的沙目礼过了,小孩们围着饮虎池乱跑,个个穿着满是补丁的旧衣裳。饮虎池是他们的名胜,饮虎池的水在黯淡地波动。

城关,城关,中国回族人被赶到边缘的苟活地!……四百座州县如一个模子,城关的贫贱日子,百事维艰的信仰。而饮虎池是怎样出现的呢?那么威武那么高贵的虎,为什么要在这种地场饮水呢?

我久思不解。四十而不解,四十正惑,饮虎池四周发生的事情尽管无声,却与孔夫子的大道不符。长久以来,我深深地觉察出:我至今的一切作为都与饮虎池有关。太易决绝,太多孤傲,太重情感——当我发现一个不问职俸不要宿舍独自一个钻研经典的北大教授是饮虎池人;当我发现一个从北京奔赴西北自求殉难的十九世纪起义英雄是饮虎池人;当我发现一个又一个把自己步步逼入苦境而做人豪侠仗义的人都来自饮虎池时,远在异乡的我又能和谁去诉说感叹呢?

我只能久久地品味着想象中的薄暮的饮虎池。那些孩子围着池拦墙玩得尽情尽致。都市边缘的夕照,呈着一种肃杀和淳朴,天空似灰似黄,砖瓦沉入了沉重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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